[feelin'occur]向日葵

 

我是一枝向日葵。

被那个尖头发很爱笑的男孩送给另一个男孩以后,我就一直待在这间屋子里。很普通的大玻璃瓶,一天一换的清水。

我很奇怪,这个收下花的男孩当时根本没给那个笑眯眯的男孩子好脸色,却能够这样认真听话毫不含糊地照顾我们。

我们。对,我们。我和我的伙伴们在一起。虽然它们已经不当我是伙伴了。


因为我是向日葵中的异类。因为我根本不抬头巴望太阳的恩赐,尽管我作为一枝向日葵,似乎生下来就该这么做。

所以我的伙伴们恨不能躲我远远的,巴掌大的瓶口,一堆向日葵都挤在一边,剩我一个斜靠在它们对面,似乎有些冷清。

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孤单,只是有些无奈和淡淡的忧郁,如果因为无法平衡而失去重心掉出窗外的话,我就再也不会看到他了。

我只想看着那个男孩,那个收下花却不肯点一下头的男孩,那个用浏海挡住眼睛内心却很温柔的男孩。

我一天里只有清早前和黄昏后才能看到他,剩下的时间屋子里就只留下他抱着颗篮球消失在门后的空寂。

我的伙伴们也常常为此讥笑我,如果它们脖子伸得很累转过来活动一下并仁慈地没有假装看不到我而是偶尔把厌恶鄙夷的眼光投向我的时候。

看起来我确实有些莫名其妙,一枝不守本分的花,目不转睛地对着一个空荡荡的屋子,期待着看见一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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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没看到过什么与众不同的事。每天早上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从浴室里出来后也不见得清醒多少,然后他就抱着篮球下楼去了。晚上回来的时候,他往往显得疲惫不堪,坚持着冲个澡出来,饭也不吃就直接倒在床上睡过去,也有很多次,他在浴室里就睡着了。

我曾经担心他睡在浴室的话会不会着凉,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每天晚上7:30总会有人打电话来,当然电话铃声对于他雷打不动的睡眠来说还是太渺小了,所以每次切换到录音留言的状态下,我就会听到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在说话:“流川,你又在洗澡的时候睡着了吗?……不要感冒了喔,你还要给我们的花换水呢!……”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睡着了地震也震不醒的他,会在听到那个好听的声音叫“流川”的时候立刻清醒过来,浴室里立刻就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悉悉梭梭的穿衣服声,不到一分钟,他就出现在浴室门口,气势汹汹地一步一步走向电话机,站住了,还要瞅半天,然后才慢慢拎起听筒。

大多数时候,那个声音很好听的男孩子已经挂了电话了,流川他茫然地听了两声听筒里传出的盲音,过一会把听筒放下,脸再转过来,就隐隐透着失望和着恼。这时候他总会狠狠地瞪我,哦,是瞪我们,但是只有我一个看到。我不清楚哪里惹到他,只能看着他气鼓鼓不情不愿地上床睡觉。

也有些时候,他赶得及在那个男孩挂电话之前接听。虽然他总是沉默着,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可是我感觉得到,温柔已经从他心里漫出来,挂在眼角眉梢。这时候屋子里的气氛总是很不一样。他仍然不言不语就上床睡觉,他捏紧被角就像小孩子捏紧糖果。

不管他睡得开不开心,他都喜欢把脸埋在枕头里,所以就算我哪天不想睡觉只想看他,我也只能看到他露在被子外面的头发,有些湿漉漉的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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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一天。

他还是很晚回家,一如往常地扔下书包,低着头走进浴室。我注意到今天他没有打呵欠。浴室里水哗哗响着,半天不见他出来,睡着了吗?

7:30,电话没响。浴室的门猛地被打开,他咬着嘴唇站在门口,死死盯住电话,一句话也不说。

那天晚上,他失眠,我无眠。我们俩脸对脸地互相看,仿佛都想从对方眼里找些什么。他的眼睛里有复杂的情绪,我竭力想要看清楚,可是视线在看清以前模糊掉了。

朦胧中,他拉起被子,盖住了脸。

那天之后,一切一如往常。他仍然早早地抱着球出去,很晚才抱着球回来。他仍然每天冲澡,不等头发干就埋进枕头里睡觉。

可是还是有一些什么,不一样了。他再也不会在浴室里睡着,7:30的电话也再也没有响过。还有,他再也不愿看我一眼了。

我也看不到他。事实上,从那天起,左边窗子的窗帘就再也没有拉起来过。我被挡在他的世界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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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多长时间呢?

我觉得我的腿上痒痒的,可能是长了藓吧。水已经浑浊好几天了。我的伙伴们不再吵吵流川不给我们换水的事了,他们忍着腿痒看着太阳。

也许再过一两天,我的腿就要烂掉了,那时我就站不住了,我想在那以前能再看看他。


窗帘被一双纤长的手取下来了,一个女人把它们团成一团放进洗衣筐里,起身走了。

流川就坐在床边,脸色阴沉地瞪着我。

我突然很羞愧,因为我这副难看的样子。我还在想要不要换一个好看一点的姿势,一团橙色的物体旋风般地飞来,砸得我生疼。

流川用全力将他的篮球朝我们丢过来,我们栖身的玻璃瓶瞬间爆碎在窗台上,发出巨大的炸裂声。

那个女人闻声跑上来,满脸惊惧地向屋里看。流川仍然坐在床边,淡淡地说:“没什么。”

窗台上,地板上,到处都是玻璃瓶的碎片和流淌的浑浊了的水。女人迟疑地问:“我来打扫一下吧?”流川却淡淡地说:“没什么。不必了。”

女人下楼去了。他站起来,走到我们身边,静静看着我们,眼睛里满是复杂的神情。

玻璃片划开了我的腹茎,我感到汁血向外流着,可我顾不上,我只是心痛无比地看他,看他和自己的悲伤挣扎。

愣了片刻,他突然一把抓起我们跑了出去。我感到不属于自身的液体沾到我身上。他抓起我们的时候受伤了。他的血是热的,我的血是冷的。

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觉得很冷。

跑过了几条街,他终于停下来,慢慢走到一扇门前,刚要抬手,门开了。

是那个尖头发很爱笑的男孩,那个把我们送给流川的男孩,那个……曾经在7:30总会打电话来的男孩。

他看到流川,很吃惊的样子。

“唔……我正想去找你。”他说。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可是他没有笑。

“给你。”流川突然把花递给他,也不抬头看他,“我把花瓶弄碎了,不能养了。还给你。”

“你的手受伤了?”那个男孩声音里有惶急的成分,他不由分说就一把拉过流川的手放到唇边吮吸起来。

流川浑身电击一样颤一下,又使劲把手抽回来。两个人开始拉拉扯扯。

“让我看看!”

“没必要!”

流川很倔强,那个男孩也不肯退让。最后,那个男孩一下把流川整个人抱进怀里,两个人都不再动弹。

良久,那个男孩松开手臂,微微叹了口气:“进来吧,我给你包一下。”

流川这时却说:“我想起来了。”

男孩回过头,静静地等他说完。

“我想起来,我家里还有一个花瓶。”

男孩子走过来,手覆在流川的手上,两个人一起,握紧了花束。

从前我站在窗台上,低下头看他。现在我努力想抬起头来,看一看他们两个。

我却没有力气了。

我和我的伙伴被他们握得这样紧,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