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界


聽說這小鎮,在當年,的確是部落間兵戎相爭之地。 只是到了五十多年前,鐵路系統興建後,武界便成了斗六與新營間的一個小站。 小到,當最快速,只停大站的自強號呼嘯而過時,車上的旅客都無法仔細看清這小站的名字。

站長十幾歲的兒子很乖,很孝順。 書讀的雖然不怎麼樣,卻總是本本分分地守著父親的腳印。 掃掃月台,剪剪票,年復一年過著波瀾不起的日子。 有人說可惜了他這塊材料,父親與他,卻都不這樣覺得。 冬夜裡,在無人的月台上煮火鍋,把喝不完的湯往鐵軌上一潑,誰也不知道。 偶爾有人來拍婚紗照,這孩子會站在一旁瞧著。 看新娘新郎幸福的笑,總覺得像在看人演戲。 演戲看過的,簡陋的員工宿舍雖然不可能裝置電視,到城內買米買菜經過鎮長家的時候,運氣好的話可以透過敞開的紗窗門,看到鎮內唯一的電視。 在門口站上一時半刻,也勉強算得趕上時代潮流。

在某些人的眼中,他這般平凡的生活泛黃似的。 只是待懷舊的心情一起,倒令人羨慕了。 
那個起霧的清晨,便有名青年,胸前掛著相機,也不確定自己找尋什麼的,來到了武界的月台。 孩子伸出手索票,青年遞出了張紙片 – 他自己的黑白相片。 

孩子抬起頭,那青年笑笑,大大方方地走進月台。 孩子畢竟年紀小,也不懂得阻止,單單曉得皺著眉頭看那相片。 青年等著他過來詢問自己呢,雖然背對著他。 那孩子卻沒動靜,竟似看著照片看出了神。 
霧氣還是那麼濃,連遠方有沒有進站的火車,都看不清晰。
青年回頭看他。 倏然一驚,拿起相機。 
連續快門,忠實地捕捉了那孩子從專注,到微微訝異,到微微憤怒,每一番細緻的神韻。 孩子走了過來。

「你沒付錢。」平板的語調。
青年一楞後,雖然馬上開始掏錢,孩子卻接著說「你故意的」。
青年的手停了下來,不曉得話該怎麼接下去。 
其實根本沒打算送上自己的相片。 只是見了明明這麼無聊的工作,他卻那麼認真的坐在收票口,難以克制的,浮現了想逗逗他衝動。
這下該怎麼解釋﹖ 怎麼說都有點尷尬。。。

「現在你付不起了」。

青年一時反應不過,不清楚這話什麼意思。
孩子也不再多說,緩緩走回收票口,坐下。

剛巧有一班火車進站,青年低著頭想了一陣。 再回頭看了孩子一眼,上車走了。 
孩子沒朝車窗看,也許是知道青年正看著他。
霧還是一樣的濃,不過一會兒,火車也消失了。
沒空調的次快車把青年帶回了大城市中,孩子依然守著父親的武界車站。 
他並不知道那幾張照片在當季的國際攝影展獲得特獎,也不知道領獎時的青年,雖面對五彩繽紛的世界,心底卻一層層的,渲染著武界的泛黃。

再見面的那一天,孩子正掃著月台。 
輕輕揮動的掃帚,在聽到連續的快門聲後停了下來,這樣的聲音,只聽過一次。
青年發現他長大了,長高了,雖然還是稍嫌削瘦。
孩子微低著頭,明顯的不願轉過身。 青年只好走到他面前。
想拿走他的掃帚,掃帚卻意料之外的被握的更緊。

「別這樣。。。」 青年低低的說。 
孩子突然把掃帚往一旁扔去,雙手空空的站在青年面前。 青年理了理孩子額前的頭髮,孩子緊咬著下唇。
剛在宿舍後澆完花的父親,轉身回到月台上。 
一眼見到這名陌生的青年把兒子摟進懷中,再見到自己兒子的雙手,緊緊扣著那青年的腰。 
做父親的不語走進了房內,沒聽到,那青年在兒子耳邊溫柔的說著「都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此後的兩三年內,武界車站時不時看的到這位青年,胸前還是掛著相機,也掃掃月台,也剪剪票。 再過兩三年,就只剩當年那孩子的父親,還是一樣沒什麼表情。 前陣子我再經過,簡陋的員工宿舍已經拆了,收票口也坐著不相干的人。
也許,他們坐著次快車離開了。 


寫在文後: 的確有武界這個地方,卻不在斗六與新營中間。 
我想,雖然可能性不大,也許會有人在乎地理位置的準確。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