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火為雪】

誰能於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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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謐的氛圍,在這不應該是屬於靜謐的時刻。
  劇烈的擦撞使得球鞋與地板磨出聲響,吱吱喳喳的;汗水揮灑時也有一種屬於揮灑的清脆聲音;在旁人激情熱烈的叫喊烘托下,鼓譟的心跳是富節奏感的強力重拍。
  但流川卻覺得安靜!強烈的興奮與挑起的戰意,在心中圈成一束,再凝聚成一點,隨即瞬間爆發出來——飛快而安靜——凌駕在聲音之上。

  打球的流川,給旁人的印象是到了“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地步。以開玩笑的方式來說的話,應該可以算是到了“目中無人”的境界吧!
  的確,初時的他就是如此,籃球是他的一切。

  現在,籃球還是他的一切,只是,多了點不一樣的感覺;比如現在。

  他開始會發點呆,但毫不露破綻的思考著。腦子裡不再只是“勝利”、“要贏過你”這些稍嫌具體的形象思維,而是超越各種感性情緒的抽象思維盤據腦海。
  除了獲勝的優越之外,他體會到比勝利感還要更加優越的情懷——一種發現自己竟然可以如此冷靜地面對球賽,不再只是沉默中醞釀著火,而是真正冷靜地在考慮完整的戰略,適當的調度,傳球、攻防,然後……

  用驚人而又不失優雅的速度,切入,跳躍,以無法想像的漂亮姿勢灌籃!

  「還不是我教的好。」
  瞬間,所有的聲音又回籠了,從那句話翳入耳膜的時刻。
  腦海裡浮現某個人帶點不馴的笑容,而聲調卻是溫柔的。

  身體落下來時,劃過空氣帶來一股沁涼的感受,這樣的沁涼像麻藥似的,疲憊減了一半。
不,或許不是沁涼的原因,是因為得分板上顯示的數字吧!

  91:89

  贏了。贏了贏了贏了贏了贏了贏了………
  贏了!

  「流川學長————————!!」
轟!腥甜的呼喚和擁抱迎面而來,周圍則吵雜到無以附加的程度。看著這些一、二年級的新秀們激越的神情愈來愈清晰,他知道自己又為湘北帶來了另一次的勝利。
  「喂、喂,隊長是我啊!」雖然,也有因為傳球給討厭的人,而卻被那人灌籃成功而懊惱不已的傢伙在喃喃抱怨著,不過流川只是照慣例地把這當作一個白痴的言論。
  他的眼神,只是四處探尋著,為了和一雙笑容眼睛互相對視。
  而在人群中,他的特出總是讓他不費吹灰之力。
  他靜靜地獃了兩秒,然後從眾人的擁抱中走了出來。雖然力道並不過分,但卻帶了點急切,讓那些學弟們有點呆愣。
  隨著流川的眼光看去,學弟們的腦袋裡立刻浮起問號。
  「流川學……」話還沒問出口呢,就被冷在一旁的「隊長」——一頭火紅髮色的少年,做了個「噓」的手勢,硬是不肯滿足學弟們的好奇心。
  「狐狸那傢伙是不會理你們的啦!」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笑容看起來很得意。

  離開了體育館。
  與仙道彰,不到五十公尺的距離,並肩走著。
  一樣的髮型,一樣的高度,連衣服飄起的肥皂香味還是一如往昔;只是,身份換了一個,一個國立大學醫學系的新鮮人。
  在別人眼中或許是超級菁英吧。流川沒什麼概念的想著,想起當初彩子聽到仙道考上的學校與科系後的眼神。
  這其實也沒什麼差別。仔細想想,仙道一直是處在高人一等的位置,只不過換個領域而已。
  換個領域……
  「恭喜你打進全國大賽。」仙道的笑,仙道的聲音,都有種安靜的特質。儘管大部分的他老是揚著輕挑的嘴角,說著弄不清真意的話,但他那樣似多感而無動於衷,似深情而泛泛略過的平淡,就是沉靜的令人心安。
  「這沒什麼。」也許是感染到仙道的閒適態度吧,這具有著傲慢意味的話被流川說得雲淡風清。
  「……陵南的人聽到會殺了你喔。」他苦笑一下,身體與流川的肩因人潮而微微碰觸著,彼此傳遞溫暖。
流川聽到了,睨他一眼,像是在說:來就來啊,誰怕誰?
  「誰怕誰,嗯?」手勾了過去,在他耳垂親了一下。
  
  想當然爾的下巴一拳。

  「……好痛……你謀殺啊?」
  「白痴!」在馬路中央做這種事——也不怕被車撞!
  快速,通過馬路。不讓仙道見到自己有些燒熱的臉。
  仙道偷偷地笑著,跟了上去。

  一直不認為不打籃球的自己還會和流川扯上關係,不過事實上似乎完全相反的樣子。

  那天,還是海邊。
  「我不打籃球了。」
  「……」
  「醫生,也還算是個有趣的職業。」
  「……」
  「流川,我……」
  下著雨,雨勢由小而滂沱,由細膩而狂暴。流川揍了他一拳,隨著他跌落的身體而跨坐到他身上,緊緊抓著他的衣衫,黝黑的瞳眸閃閃發亮,彷彿幾萬道劍芒朝他射去,射得他目眩神迷。
  「為什麼要告訴我?」
  「……」
  「籃球對你而言,到底算什麼?」
  「……」
  「仙道,你……」
  站起身,流川掉頭就走。溼透衣衫的背影燃燒著怒氣。突然,又轉回頭。
  仙道帶著微微苦笑,承受他冷漠的視線。
  「真令我失望。」

  ——失望?
  流川的話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本來不是在打算告訴他前,就已經準備好接受所有責難的嗎?為什麼突然有種不爽的感覺!
  「流川!」他追了過去——而聽到腳步聲的流川,像是故意反抗似地跑了起來。
  兩個人在沙灘上追逐著,遠遠看去竟然像是在玩遊戲一般。
  「流川楓!」一拉,兩人都跌倒了。

  呼、呼。不得不喘氣。企圖平靜心跳。

  「幹嘛要逃?」他看他。
  「幹嘛要追?」他揚眉。

  「我喜歡籃球。」
  「……那又怎樣?」
  「你問我籃球對我而言到底算什麼,老實說我根本無法回答你,我只知道它雖然是我生命中不可取代的東西,但卻不是我一切。」
  雨,冷冷的,但又變小了。
  「……」
  「我不是你,流川,就算不是籃球,我也無法對一項事物奉獻所有熱情。雖然我的家族世代都是醫生,但唸醫學系是我的自由意志。我喜歡籃球,也喜歡當醫生,我的每項選擇都是我的自由意志,你明白了嗎?」
  流川眨眨眼,算是聽懂了,可是火氣卻沒來由的更大。
  幹嘛告訴我這種事?幹嘛告訴我這種事後又拉住我?幹嘛拉住我只為了跟我解釋這些?
  我要聽的不是這些!
  「白痴。」
  「你對我有什麼期待?」突然,他把才剛想起身的流川又拉了下來,靠得更進了。
  「大白痴!放手!」
  「為什麼對我失望?」

  浪潮聲大了起來。

  在那之後,兩人的關係並沒有因此而僵滯,反而有了全新的改變。然後,不知不覺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一直到現在仙道才完全清楚,當初選擇要告訴他的原因。
  一直到現在他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在意流川對他的「失望」。

  他只不過想看看,脫掉對手和假想敵的外貌後,自己將會以什麼形式和流川維持聯繫?如果不是形同陌路,那會是以哪一種特別的關係存在?
  反正,絕對不能以友情的方式共存!
  為什麼不能?他也不知道。
  ——所以他選擇告訴他,一個同時針對兩個人的試探。
  而流川說出「真令我失望」時的語氣,讓他感到自己被……輕蔑了!對,就是輕蔑,輕蔑得他莫名其妙的產生怒氣,無可言喻的感覺失落,七葷八素又顛三倒四,讓他不得不抓住他,想要吼他「你懂什麼」,但面對他的臉又覺得自己可笑,就什麼也說不出口了,只有些亂無章法的解釋。
  ——所以那時候,好像他就捧著流川不悅的臉,吻了下去吧……

  「到家了,你到底要發呆到什麼時候?」

  耳邊,難得一聽的嗓音涼涼響起,終於把仙道一路上傻笑的臉扳成正常狀態,可惜那正經端正的臉龐沒露面多久,又變成嘻嘻哈哈訕笑的臉。

  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流川有些嘆息——怎麼變成這樣的?
  早知道,就不該對仙道有所期待,期待他是一個永遠值得他追尋的標的。
  本來他該只是個標的,終究是眾多要跨過的目標其中之一罷了,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會鶴立雞群的讓他無法忽視他的存在呢?
  結果,沒贏也沒輸地就這樣結束了;然後,換個領域從新開始。
  換個領域……

  「在床上了,你到底要發呆到什麼時候呀?」
  把流川用可以說是趁人不備的卑鄙手段壓在身下,仙道的笑容好燦爛也好可惡。

  誰能與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
  某人微笑著,某人怒視著。
 
  這樣的日子,其實也沒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