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印.十一月



在地球的那一端,与我同室的那个美国同学经常操着一口浓重的纽约口音对我说:“Never be afraid or hesitant to head off in your own way if you feel it is right for you 。”是的,他常常带着美国式的自豪对我这么说。看着他由新闻系转去化学系,再转去人类学,我想,坚持与转变究竟哪个更随心意?像自己这样多年忠于一件事,会不会只是一种懒惰与虚荣。一些早前的想法毕竟已经有些模糊了,而有些原因又是自己不愿承认的……

开学三个星期了……

三个星期没见到他了……

“流川枫,我是以前陵南的福田吉兆,可以进去说话么?”

这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便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下了。

“什么事?”

那个人却没有马上回答,他用一种探究似的眼神打量着自己,过了片刻,他才说:“是……关于仙道……”

“…………”知道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自己的脸,他到底在找什么?

“他……现在遇上麻烦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有点憋不住了。

“你不知道么?好像与你有关……”

“什么意思?”已经够烦的了,一个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又闯来个卖官子的。

“他……”

…………

记得临走前,那个人突然回过身,说:“是我自己找来你家的。”

“流川?你……请进。”

没有问候语,没有客套话,流川甚至推了仙道一下,阴沉着脸进了屋。

“为什么?”劈头盖脸地就问。

“啊?”仙道抬起眉毛,一头雾水的样子,“噢,刚上大学,什么都乱七八糟的,就没去找你。”他轻松地笑笑。

“仙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仙道意识到流川在愤怒了,因为他眼底灼烧着的温度自己已经明显感觉到了,不想与他对视,自己会觉得无力。仙道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拿手的微笑正在他脸上片片剥落。气压很低,透不过气,这九月天仍旧讨厌,让人连支撑一个表情的心情都没有。

算了,在他面前,总是最想装的时候最装不出来。

“好吧,你也知道了吧……那种事,让它自生自灭好了,不然只会越涂越黑。”

“为什么不……说明白?”

仙道突然抬眼瞥着流川,后者脸涨得红通通的,真像个冲动的小鬼。仙道心中猛地有种奇怪的感觉。

“说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只是出于纯洁的友谊才会暑假去旅行?仙道彰和流川枫?”

流川沉默了。

仙道也沉默了。他不清楚那时说着这句话时用的什么样的语气,他也不清楚这句话在流川听起来是什么样的语气,他只知道,默然的流川把目光越过自己肩头,盯住空中的一点。他像是化成雕像一样,僵硬地呼吸着。紧闭的嘴唇,苍白的皮肤,仙道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对他做了一件极残忍的事,而事实上这件事对自己也是很无情的,以至于在后来那醉酒的夜里,他独自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不停地问:为什么要用那种语气,那种眼神?那是——嘲讽。

死气沉沉的房间里,流川的声音终于说:“你应该把事情……澄清。”

而仙道没有作声,只是缓缓踱到窗口,背对着流川,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无以控制的神情。在经过流川身边时,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头。这便叫做擦肩而过吧。

流川你根本就不明白,一直就不明白,而自己也只是对一切刚刚有所了解。让我张口去向周遭无数好奇的旁观者辩解?辩解什么?大声坦然宣告,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让我们一起打球,一起钓鱼,一起煮饭,一起逛街,甚至一起旅行一个月的原因仅仅是毫无杂质的友情?!我不喜欢僵持,不喜欢局促,可是若让我讲这些来换取一些些的平静,我做不到。笑话我可以讲得很多,但是拒绝谎言。没错,我不知道是什么搀杂在其中,可自己内心的感受只有自己才知道,与是否能够表达出来完全是两回事。去澄清,也许只有像你这种心无杂念的高尚的人才合适做吧,你那气愤的表情就是来与我痛苦的暧昧划清界线的吧。

这是你的错,我仿佛听见你这么说。对,是我的错,我的自私让我拐你去海边,诓你去看烟火,骗你参加我的生日聚会,现在又逼得你毫无选择地被牵连。从来都没察觉自己是如此的自私,我甚至不愿牺牲自己混杂的感受来还你以清白。你无辜地站在我面前,像个严厉的天使在审判我的罪行。

也许,从一开始便坚持己见就对了。

坚持相信他再来找我一对一只是因为找不其他练习对象;坚持相信他爬上十六楼只是要证明自己的体力不输我;坚持相信他留在聚会只是想显示自己的胆量;坚持相信他跟我去旅行只是因为漫长假期实在无事可做……

再或者,坚持不相信。

坚持不相信他少见的柔和的语气,坚持不相信他醉人的浅笑的眉目,坚持不相信他窘迫的轻咬嘴唇,坚持不相信他焦虑的神情,在自己高烧不退的日子……

都是我的错,相信与不相信,由于自己的动摇而刚好做了相反的选择。在他面前放弃自己一直以来的原则,便是错误的开始。一早就知道,有了希望,就是等着被打破的。有些事,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不愿细想。自己一向不是负得起责任的人,又凭什么要求别人对自己负责?

太在乎责任,怕伤害到自己,伤害到别人,所以就索性不对任何人期盼责任和负以责任。后悔自己没能好好地把持这个信条,如今,一切再次证明它的真理性。下定决心,从今往后不要再犯这样的错了。

都是我的错,因为,天使是不会犯错的。

“至少……你应该告诉我……”这是流川那天对仙道说的最后一句话。

紧接的星期五晚上,电话铃声在流川的房间轰然炸响。

“喂,打扰了,请问是流川先生么?”

“我是……”

…………

流川猛地撑开惺忪的睡眼,丢掉电话,抓起件外衣便冲出门去。

Silver Bar!

推门而入,四下张望,人在哪儿呢?

迎面赶来个服务生:“是流川先生么?这边,他已经醉过去了。”

一眼看见靠在角落里的他,颓唐糜烂,头发凌乱,领口开敞,窗外的车灯闪过,照亮了他微凸的锁骨。桌上歪歪扭扭地摊着酒瓶和玻璃杯,那其中还残留着一层琥珀色的液体。

他这是干什么?

弯下身子,把他软软的胳膊环在自己肩上,连拉带扯,才将他与座位分离。他像堵墙——没有硬度的墙一样瘫贴在自己身上,没时间计较他的重量和体温,在那好心的服务生的帮助下,将他拖进了计程车。

自己的体力仍是个问题,不然将他仍进屋子怎么这么难?流川举手用衣袖擦了擦沁满额头的汗,看着横在床上的仙道,呼呼喘着。

到底是累还是气?

可恶!嘴里骂着,又转身走进厨房,听人说,解酒是用牛奶还是橙汁,应该不会是可乐吧?

什么动静?

流川几乎是飞回房间。

仙道还在床上,是床头的闹钟掉了。

“你找什么?”还闹?

“嗯……?谁……?”

“白痴!”转身要离开。

“流……流川么?”

脚步停下了。在黑暗中,仙道的声音慵懒、沙哑、生疏,让流川很难相信那真的是他。这个被他唤过无数边的名字如今听起来竟这般陌生。

时间在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凝固了。流川立在屋中间,等待听到仙道再次睡过去的呼吸声,可是,没有,只等到有个声音从屋子那一端挣扎着飘过来:“流川……你留下来陪陪我……”

那一刻,流川的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揪了一下,酸痛酸痛的,他的眼神也因此而浑浊和黯然了,只可惜,没有开灯,醉了酒的仙道是怎么也看不到的。

流川并没有离开,他走回到床边,坐下,他感觉仙道湿漉漉的手攥住了自己,虽然不怎么有力。而他也试图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可是几次都失败了,仿佛被他攥住的不是自己的手,又仿佛自己握着的手不是他的。那么,现在是什么在相互接触着?

仙道,我们曾经,曾经真正接触过对方么?一次也好,有么?

即使你醉得如此狼狈的夜里,你也仍是选择了酒精而不是我。

“流川……我……我好难受,好想……吐……”

“哇”的一声,仙道趴在床边瘫软地喘着,流川没有任何犹豫,起身跑去卫生间找抹布,找毛巾,找清水……找来一切可以用的东西,打扫,收拾,最重要的是,他不能看到那个人如此痛苦。

一切妥当,却始终没有开灯,街灯已足够了,因为根本不想见到他的惨淡模样,而相信他也不愿被自己看到吧,可他却还是说了“留下来陪陪我”……

本想将他扶起躺好,不料却被他满满地靠在了自己怀中。流川顿时梗住了,手足无措。好久,他才将自己放松,把手臂轻轻地环住了仙道宽宽的肩,把他的头柔柔地扳到自己的颈侧,用滚烫的面颊贴住了他的额头。此时,两个人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因为另一个人的心跳而共振着。

流川低下头,凝视着仙道模糊的轮廓,突然觉得怀中的不是比自己长一年的仙道,而是个迷路的大男孩,迷茫而无助。

只是……

只是,在心情平静下来之后,自己又顽固地回到了那个问题: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自己告诉我?为什么那天下午坐在我对面缓缓讲述着一切的是福田而不是你仙道?

因为你,根本就不在乎吧?是你的那句话让我明白这一点的,是你的那种语气……你不在乎这件事所以才不屑向别人去解释,你不信任我所以才懒得跟我提起,哪怕只是一点点。

可是……我竟然……无力怪你,所以才留下来,如你所愿的,不,那也只是你神志不清的一句醉话吧。可是,我还是留下来了,任你吐得一塌糊涂,任你醉得不省人事,任你任性地靠住自己无法离开。

我曾问你,我们是相像的人么?你答,都太固执于某些事情,又太放纵于某些事情。想想看,你从来没有说明我们的那“某些事情”是否有交集。没有吧,所以实际上还是不同的人吧,而我早该发现的……

还记得你说你喜欢搭公车,喜欢旁观的轻松,喜欢旁观的独立,可是我不同。投入或者远离,我喜欢纯粹,讨厌介于两者之间的暧昧。既无法轻松离开,又无法完全介入,边缘的平衡如何拿捏,毕竟我只会篮球,不懂艺术体操。

在游乐场,我傻乎乎地被你骗到恐怖谷当了回还算称职的“护花使者”,而你却不是。你嘻笑着左右着别人的情绪,在任何时刻,想离开便可以抽身出人群。你把“趁火打劫”解释成“投其所好”,我相信你是对的,因为你的心孤立得足够高,足以清楚地鸟瞰一切。“那叫‘投其所好’……”其实,我知道你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话是:我们从一开始便明白,谁对谁都没有责任的……

一直都是你主动邀请或拐骗着自己,所以就以为自己是那个可以作下最后判定的人,却忘了,自己也因此而始终都处于被动等待的位置。可惜的是,我等待的不是你的电话,你的门铃声,更不是你千奇百怪的突发奇想,而是一个你从来没有想过要给,甚至从来就没意识到的东西……

福田说得没错,仙道是个可是在朋友需要时,送去最体贴关怀的人,可是却从不给别人机会回报他。我想那是因为你被自己言中了:“太固执于某些事情,又太放纵于某些事情”,前者叫做责任,后者叫做逃避。太相信什么以至于相信到害怕,那个词是“敬畏”么?

当你说你醉了,我知道你没有;当你说,流川你留下来陪陪我,我便知道你是真的醉了……

和仙道最后一次去海边,还是那片第一次去的海,他画上的海。这次,海真的是灰蓝色的。

直到现在,仍惦念着那幅画,惦念着一个长久以来的疑问。我想问,那幅没有完成的画,现在完成了没有。你曾说还缺些什么,我猜是的,而我甚至还知道,画上缺的只是些白色低翔的水鸟……诗人说:“……你真傻,多象那放风筝的孩子,本不该缚它又放它,风筝去了,留一线断了的错误;书太厚了,本不该掀开扉页的;沙滩太长,本不该走出足印的;云出自□古,泉水涌自石隙,一切都开始了,而海洋在何处?‘独木桥’的初遇已成往事了……”其实,海洋一直就在你身边,只是你的沙滩永远不会有足印……

和仙道最后一次去海边,还是那片第一次去的海,他画上的海。这次,是我约他去的。

我当时只是对他说:“我们去海边吧,我想看你钓鱼。”

而他静静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就再次出现在蓝色的海岸。他仍旧坐在我的右手边,仍旧那样熟练却仔细地将一只鱼饵缚上渔线,仍旧那样执著咖啡色的鱼竿凝望着不远处粼粼的海面,仍旧那样有点点光亮闪烁在他的眼中……只是自己已不再怀疑他会划画还喜欢钓鱼,不知不觉中很多事都成了理所当然,那么为什么还要作最后的挣扎?

那是个多云的下午,海风很潮湿,除了海浪冲刷着沙滩的声响,两个人都没听到对方的声音。

没有等到那片最初的夕阳,流川站起身,自言自语:“自己改变不了别人,因为人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

仙道的声音远远地接着:“你忘了,自己也是人呀……”

背着风,流川安静地离开了,他身后的是灰蓝的天,灰蓝的海,中间有零乱的云,还有他认识了两年却刚刚才真正了解了的仙道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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