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印.十一月

 

“仙道,再和我一对一。”
“好。”

日渐西垂,两个镶金的剪影仍在一片彤红中角逐。

“今天就到这里吧,天黑了。”又是仙道先收兵。

大口喘着气,流川没有说话,抱着球用衣角擦汗。

“我以为你不会再找我一对一了呢,”仙道说,看见流川把目光投在自己脸上,他继续,“对山王的那场比赛,你真让人吃惊呀……”像意识到什么,他突然收住声音:流川一直是……很执著的人吧……?

“如果我仍旧不把球传出去,你是不是才觉得合情合理?”流川问。

仙道笑笑:“那倒也不是……”然后把“为人师表”、“教导有方”之类易燃易爆的词汇硬吞回肚里。“对了,上周末我好象在街上见到你。”仙道挠挠头发。
“噢。”
“骑车猛得让人看不清脸孔的,整个神奈川只有你流川枫了吧?”
那和看见脸孔又有什么不同?还是被人认出来了,流川暗想。
“因为我是仙道彰呀!”

流川不得不再次定神细看了:大声说着“因为我是仙道彰”的他,正开心地如顽童一般地笑着,这次是澄黄色的,狡黠而生动。他毫不吝惜地让流川呆呆地望着自己满足的笑容,多么近切,多么诚实。不是那天街头的和蔼,不是刚刚对峙的兴奋,而是另一种新的展示。到底,这又是哪一个仙道?

该死,车的气芯被拔了。
“没关系,我家应该还有备用的。”

片刻犹豫,还是跟他走了。现在想想,当时是因为突然想多了解他一些?那几天实在是被“百变仙道”弄昏了头?

仙道的屋子很简洁,至少被子是叠过的。流川至今仍记得墙壁的颜色是浅蓝的,沙发上有件刚刚洗乾净的衬衫,还有,乳白色的百叶窗。

“请随便坐吧,要喝什么?”仙道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他一个人生活?只有一间卧房的样子。
“不用了。”迟疑间还是把“谢谢”二字憋在了嗓子里。
可是仙道还是举着两瓶饮料进来,是那碧蓝的宝矿力。
“我去找气芯,你等下。”他又转身出去,穿过门口时,他仿佛习惯性地微微一低头。

流川的目光在房间里跳跃着,不久便着陆在书架上。一幅画?走近前,发现是一幅还没完成的淡水彩:寂寞的海岸线。颜色有些模糊,似乎还有清晰的铅笔稿线。灰蓝的天,灰蓝的海,中间有凌乱的云,沙滩的颜色还没有上……

“找到了!”仙道笑盈盈地炫耀着手中小小的气芯,见到流川正环抱双臂站在画前,“哈哈,不好意思,还没有完成呢。”
“你画的?”不能说不诧异。
“是呀,小时候学过一阵。”
“小时候”这个词让人觉得有种时空的纵深感,他的小时候……
“画的是哪里?”流川又把头扭向画,灰蓝色的画。
“你不知道么?就是离这很近的海边呀。嗯……离你们学校也不远吧……?”仙道望着天花板,很用力在想的样子。
“噢。”不知道。
“你果真不知道。”仙道又歪着嘴角对着流川的背影笑。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的?罗唆的家伙!
“我走了,谢谢。”从他身边走过。
“你不用气筒打气么?”仙道回过头来不无惊奇地盯着对方。
…………

倚在门口,看流川用那已经荒废多年的古董般的气筒打气,他的刘海一下一下轻轻地拂动,让他清凌的眼睛忽隐忽现,仙道突然开口:
“要不要一起去?”
“什么?”
“去海边,就是画上的那个地方,我常去那里钓鱼。”
用你的头发钓么?怪癖好。流川并没有答话。
仙道倒是没有半点尴尬,只是把目光从流川身上挪开,投向仍留有一线残红的天边。
“这周日下午三点?”仙道在接过流川递还的气筒时笑着问。
而对方却扬起了眉:明摆着让人不好回绝他。
“好了,到时我去找你,你家住在……"

仙道是个色盲么?这海、这天分明就是蔚蓝的,而且天上也没有云。
是了,沿着无人的沙滩行走,脚下细软柔滑,耳边海风阵阵,波波海浪前后相继着在沙滩上留下条条白色的花边。海天一如既往地各自开阔着,伸展着,却又在最远的尽头和谐地融合了。面前满满的蓝色这般明快,自己仿佛都会被这颜色吸进去一样,有点晕眩。

“真是个好天气,好暖和。”仙道正轻盈地走向那木板搭建的小码头。
对,是个睡觉的好天气。

看着仙道掀开渔具箱,很快拣出一只鱼饵,然后熟练却仔细地将它缚上渔线,流川好奇,眼前这个穿丝引线的仙道真的就是球场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担当后卫时可以与牧绅一分庭抗礼的可怕家伙?被自己重视的目标,他的兴趣是静静坐着不耗热量地钓鱼,却不是汗流浃背地练球,流川,你感觉有点不爽吧。

没错,于是流川几近赌气地在他身边坐下,一言不发地盯着那跟咖啡色的在海风中微微点着头的鱼竿。仙道竟然会画画,还喜欢钓鱼?真不懂。更蠢的是自己居然真的让他笑眯眯地拉到了海边,还因为错把门铃声当作闹铃声而毁了自己最后一只备用钟!

睡觉或者打球,反正我不要再在这里同这个怪人耗了。

转过头,到嘴边的话却又被咸咸的风吹散了。

仙道此时正安安静静地凝望着不远处银光粼粼的海面,在他的眼中,点点光亮有韵律地闪烁着,就像另一片深深的海洋。他的眉目舒展着,嘴角平缓着,从侧面,竟发现下午四时温和的阳光轻轻点染了他的眼睫。

他是……仙道彰?

他是仙道彰,只不过不是流川你脑海中的那个只会穿着蓝白球衣或乌鸦制服的仙道彰,不是你脑海中那个只会呵呵傻笑比赛迟到的仙道彰,不是你脑海中那个与你四目相逼,强劲健捷的仙道彰。太多的正面对峙,你从没想过从侧面去看他吧。那时流川发觉自己心中有关仙道的那张平板速写像被浸入了海水中,渐渐模糊变形,溶化无迹了。

原来,他是可以这般宁静、柔和和深邃的。

察觉到有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仙道突然扭过头,与流川的眼神相遇。
“怎么了?”仙道淡淡一笑,与其说遮掩了自己的惊讶,不如说缓和了流川的尴尬。
“没什么。”转过脸,流川再次将目光眺向远处的大海。在无法测量的、视力却可及的地方,海与天的界线变得模糊而虚渺不定,是海映着天,还是天衬着海?最深的海洋与最远的天际看起来原来是如此的相像……

…………

朦胧中,有一种宽厚的感觉,有一种温暖的温度,有一片绚烂的色彩,有一种有力的声音。那是因为,夕阳下,靠着他的肩膀,传来他的体温,睁眼一片瑰红,听到清晰的心跳。
如此绮丽的海天,却如此恬然的时刻。

“醒了?”仙道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湿润的细沙。
“嗯……”猛地弹离他的肩头,大脑“嗡”地一下。
如此温厚的仙道,却如此失措的流川。

而在二人面前缓缓铺展开的是一幅色彩简单却令人着迷的夕照,橙黄色、乳白色和暗蓝色揉抹出日暮时分亘古不变的忧郁与静谧。海风转凉,星子初现,流川寒辰般的眸子也闪烁着,心里久久迂回着刚刚那种感觉。

后来,他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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