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論壇上似乎並不齊全,無法收集完整,若要全文,請聯係作者本人。

 

 

隔岸

(送给S和C,久等了,抱歉。)
题记:隔岸看风景,模棱两可,你可愿意泅水而过?

我躺在浅蓝色的被子里,愣了一下,又赶快翻个身,合上眼,努力地想再回到那梦中。
我 看到他高高地跃起,像从我头上飞过去一样。抬头让目光追随他的身影,强烈的光线却烧痛我的眼底,让我赶忙又低下头来。此时掌声雷动,我发现自己身穿高中时 的7号球衣站在篮球场上,而他在不远处抱着球,像反射了灯光一样,明亮而突出。下一刻,他回转眼神看到我,便把手里的球抛开,拨开喧闹的人群,向我这里走 来。他的目光一直不曾抖动或游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确定他的目光是那样坚定,因为我自己并没有用同样的目光回视他。直到他在我眼前站定,我才再次聚焦在他 脸上。他面无表情。他的手,却在这个时候轻轻抚了一下我左侧的脸颊……
就在那即将体会到他手掌温度的一刻,我醒了。即使不睁眼,我也知道,醒了。
我有些气恼,因为明明没有什么打扰,却偏偏在那个时候醒了。我愣了一下,骂自己,这有什么好气的。
没有什么好气的,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翻个身,合上眼,我使劲儿回忆着刚刚戛然而止的情节,试图再回那梦中。
没什么,只是我还不知道他手掌的温度呢……

时间最忠诚的奴仆是谁?当然是我所深恶痛绝的那个闹表了!
6点45分的时候,它嚣张地开始狂吠不已,哭着喊着非得把我吵死。我伸手狠狠地拍了它一巴掌,屋子里一下就静了下来。吃硬不吃软的东西!
我深厚的仇恨情绪开始在早上6点多的被窝里酝酿,从咒骂那个丑陋的闹表开始,到懊悔自己一系列周全的错误选择。
从何时开始的呢?

高 三的时候收心好好读书。理科是本来就不用愁的,文科的东西有点伤脑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所以很有自知之明地报了理工科的专业。能上东大倒是有些出乎 意料。报名的时候只是想着,怎么着,报了考不上也不会死,不报白不报。现在想想看,当时不知是自己盲目自信,还是没有好好分析其中的风险系数就“无知者无 畏”了。
电子工程系在我们内部又称“电线纺织系”。我们一帮子大小伙子经常要跪在实验室里,没日没夜地绕线拆线,郁闷无比。不过这通常都是临到期 末时候的事。平日里上课下课,测验功课,也都是小痒小痛,龇龇牙咧咧嘴也就过去了。快毕业的时候,系里聚餐。谁去哪间公司,谁到国外深造的消息满天飞。我 并不太在意。一,本人懒,不打算过早朝九晚五地工作(而且这个国家最不人道的地方就在于:加班费,是什么东西?);二,本人笨,所以再花费五六年时间专门 研究各种线的排列组合各种板子的排列组合各种线加板子的排列组合的事,不干!
“你总不能无业游民吧,仙道?”我的一个同学同情又关心地拍拍我。
所以我就继续留在东大,读了生化的硕士,原因是本科时副修它的成绩很好。读生化的好处就是让自己明白原来大学四年的日子还是很甜蜜的。再者,生化的奖学金比较丰厚。
24岁的时候我拿到了学位。老爸老妈特地打来长途电话表示祝贺。临了不忘谆谆教诲:彰啊,以后的路要想好怎么走,不能再用你的“排除大法”了啊!
放心吧,老爸。
我仔细地翻看了我的成绩单,又好好回忆了一下大学期间参加过组织过的活动,应该,可以凭这些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吧。
进了现在做事的这家很牛的咨询公司,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从高中到现在,我越来越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能力有多少,甚至几斤几两,分毫不差。
现在这份工作,飞来飞去,紧张刺激,我都做得来,应付得很好。很多时候,不是因为喜欢什么,而是因为善于什么。善于做,干得好,便“喜欢”上。这是很自然的事。
这样看来,真是没有什么值得抱怨和后悔的。
前额的头发突然扫下来扎了一下眼睛,我猛地坐起来。7点5分!
糟!7点半要赶到公司去!8点得准时出发去福冈!
我嗷嗷叫着冲进洗手间,把牙膏当早点,漱口水当咖啡。
这样的日子,捏指一算,三年了。

我 三步并作两步跨出门的时候,那床温热的被窝余温犹存。梦境悲遗落在那里,那方小小的空间。只有那样狭小的空间,那种身体的温度,才能再次孵化出早期生命中 的影像。而我在梦中总会遇到同一个人,这人与我相交不深,是高中时候的球友。从高二时候认识他到高三毕业离开神奈川,前前后后也就两年的时间。出奇的是, 我人是走了,他人却留下了。留在了我的梦中。
我始终相信梦里的东西是不会成真的,甚至,是与现实相反的。这倒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总是梦见一个不很熟识的人。
梦是现实的参照物,让人更加清楚地分辨什么是真实的,什么不是。一觉醒来,就应该飞快地让大脑清醒,逃离梦中的混沌。现实的世界,正张着双臂迫不及待地揽你入它坚硬的怀抱。
而此时我正开着车,迫不及待地冲进拥塞的街道。

四天之后,我出差回来。进门前一刻风度翩翩,不忘跟路过晨跑的邻家狗微笑,进门后一秒狼狈倒地,扒下衣服鞋子,跳进浴缸泡个热水澡,几乎因睡着而溺死。再次爬上床的时候,被窝似乎仍保持着离开那天早上的形状,但温度不在了,冷冰冰的。
记得晕过去之前,我明明检查了我的冤家闹钟,没有上。OK!开睡!
大概没有过多久吧,就在我慢慢沉入睡眠黑色的柔软漩涡的时候,闹钟竟然响了!我抓起它狠狠地盯了一阵儿,它安安静静,万般无辜。我突然意识到是门铃,便皱着眉,老大不乐意地去开门。一想,不妥,于是又微微舒展眉头,但还是满脸不情不愿。
“谁呀?”一边问一边拽开门。
不速之客的样子跃入眼帘。蓝衣黑裤,竟还戴顶黑色的棒球帽,看不清面庞。
我当时一定是困疯了,面对这么个高个儿男子竟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幸存的几个脑细胞根本没有“联想”这种功能了。
直到来人伸手把帽子摘下,让我看清了他久违的眉目,我才一下子惊醒:
“流川……枫?!”
“仙道。”他声音不大不小地叫着我的名字,那眼神,如梦中一般坚定、冷静。

 

“仙道。”流川这样平稳地叫着他的名字,听不出什么情感,却十分流畅,仿佛是演习过百遍。
仙道后来回忆起流川第一次私下找他一对一时,也是这样四平八稳地叫住他:“仙道,”他顿了一下,在提出要求前并不局促或紧张,好像是陈述事实一样,十分肯定的语气,“跟我一对一。”
所以多年之后,当流川再次站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清晰却平淡地唤着他的名字的时候,仙道心里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像是不经意地找寻到了什么遗失的旧物件。
“好久不见啊流川!快,进来坐!”仙道微笑起来,一侧身,示意流川进门来,困意全无。
流川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下,便静静地旋开,投向屋里。他没有迟疑,大步跨进门。
仙道看着流川弯腰脱鞋的时候,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拼命地在脑子里搜罗关于流川的记忆。有多久没有联系了?最新近的记忆是大概半年前在市中心的一家超市遇见了刚刚搬来东京的晴子。晴子不再是梳着学生头的小女孩儿了,她优雅的发饰束起了一头及背的长发。
“仙道君一切可好?有那么多年没有见了。”
“我?挺好,就是工作忙起来没边儿。”仙道笑答。
“是么,那也很好啊……”晴子眼中流露出温柔的喜悦。
“啊,大家都怎么样?我都没什么联系了。”仙道饶有兴趣地问。
晴 子先是一笑,眼睛弯起来,慢慢地说:“樱木君毕业后去当了警官,很是得意的;宫城君好像是求了七次婚之后彩子姐终于应允了他;三井君可能也是进了一家自己 很满意的公司,不过也很久没有消息了;流川君呢……他去了美国之后一直都没再跟我们联系,不过前不久听说他的球队打得很好……”她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 说:“陵南,我知道的就不多了……”
“没关系,我有越野通风报信呢。”仙道眨眨眼睛。
晴子就对他很温和地笑。
这就是离开神奈川之后听到的唯一关于流川的消息,就那么短短的一句。连在晴子口中都只是那么短短的一句。

流川脱完鞋站起身的时候,身上的罩衣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仙道回神过来,把他领进屋里,然后去厨房倒了杯水,递过来。
流川正坐在那白色的矮沙发里,有点突兀。那沙发的高矮和颜色让他穿着黑裤子的腿显得很长。他向前倾着身子,微弓着背,双手随意地扣在一起。他从仙道端着杯子走进屋子的一刻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好看。
“屋子有点乱,刚出差回来。”仙道笑着坐下来,自顾自地环视了一下房间。他还没来得及问“你近况如何”“怎么会在这里”,流川就开了口:
“我现在住你隔壁。”
诶?
仙道不无惊讶地望着流川:“真的?!什么时候搬进来的?我都不知道!”
流川低头看了一下手里的杯子,说:“昨天刚搬进来的。”他又想了一下,“昨天下午。”
“噢!难怪我不知道!”仙道很好心的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我正好这个周末也没事儿!”
“嗯,”流川望着仙道笑成两弯的眼睛,“明天来吧。”
“好。”仙道继续笑着,却有点惊讶:流川竟然就像等着自己的话一样,一开口,他便答应了。

流川很快离开了。仙道再回到被子里的时候有些难以成眠。这多年不见的人忽然从天而降,而且还就砸中了自己的隔壁。
流 川坐在那里的时候,很平静,看上去依旧如高中时候一样淡漠疏远。但他那略微剪短的黑发下,一张长大后的脸,以及一身淡淡的成熟气息,却是仙道所不熟悉的。 他的眉头不再像印象里那样老是不自知地皱着;他的声音低了一些,说话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的喉结在微微颤动。在仙道内心充满了故人相逢的喜悦和兴奋时,流川定 定的眼神里有着比仙道感受到的更多的内容。
他临走的时候回身问仙道:“你现在多高?”
“192,”仙道答,“你呢?好像也长咧……”说着他用手在自己头顶的位置比划了一下。
“189,”流川说,“很好。”
仙道把枕头碾出了一个盆地,也还是不太清楚什么东西“很好”。
然后仙道就一直琢磨着重逢的流川,当年的神奈川首席新人,骄傲的小子……直到入睡,他都没有想起来,刚刚活生生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子,同时也是他梦中的那个流川枫。

周六起床的时候,时上午10点半。仙道对着窗户伸了个懒腰,太阳光就满满地洒了他一脑门。
想起要去找流川,仙道又纳闷了。好像是答应过去帮他忙的吧?可他没告诉我帮什么呀?搬东西?不能。问他说前天就搬完了。
想来想去,仙道决定带上个扳手,因为以前的邻居向自己借过,说是厨房的水管有问题。
流川的门没有锁,半掩着。仙道敲了一下,没有动静,就边推门边喊了一声:“流川,我来了!”
进了门里,探头看,流川正把自己的脑袋伸在一个大纸箱里刨东西。听见声儿,他直起身,回头看了一眼仙道,还有他手里的扳手。
“你拿它干吗?”
“呃……我以为你叫我是帮你修厨房的水管呢。以前住这儿的找我借过扳手。”真是怪了,不是这事儿?
仙道瞥了一眼屋里,发现流川东西很少,只有一个纸箱,几个旅行包,而且还都没怎么开封呢。
诶?这小子不会是让咱帮他归置东西吧?
放下扳手,仙道低头拖鞋,心里的小鼓也敲开了。

流川看这仙道一边解释扳手的来历一边伸手挠了挠后脑勺,他于是清晰地在心底回想起第一次见仙道,他就是这样有点儿尴尬的笑呵呵的样子。他那时笑得那么惹人恨。
“仙道!”流川趁着仙道低头脱鞋的当儿,突然把手里刚拾起的篮球朝他丢了过去!
仙道一抬眼,正看见那个圆不溜丢的球儿朝自己飞来,他本能地身子向后一错,抬起胳膊,微张开手指,“啪”的一声稳稳地将球接了下来。这动作,可是当年练了千八百遍的。
不过还是被吓得一激灵。流川这是干吗?!
仙道的嘴咧了咧:“嘿,你小子吓我一跳!”仙道将球在手里倒腾着。
流川在房间里看着,也不做解释。然后他走过来,一把抢过了球,又抓住仙道的手腕,翻过来看了一眼,然后翻起眼,“你后来一直没打球了么?”
流川说话可真不客气呀!
仙道倒也不气,“上大学的时候还混在校队里,读研的时候太忙就退了。现在上班,也就是周末去投投篮了……”
“我是说‘打球’,正正经经地‘打球’。”流川一字一顿地说,他不喜欢仙道的答案。
仙道面对流川出奇严肃的提问,不觉吸了一口气。
是 像高中那时那样的打球么?那样每天挥汗如雨,严寒酷暑都不间断地训练?那样虽然偶尔懒散但内心却的确可以被这运动所激荡?那样遇见足够强劲的对手心里就除 了挑战和战胜他什么都不想的状态?那样奔跑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在人声鼎沸的球场里坚信‘比赛不到最后,决不轻言放弃’的信念?
仙道对着面前的流川,轻轻摇摇头。他继而又自己个儿笑了一下。
“好了,我去帮你看看水管吧。”
水管倒是被上一位住户修理得很彻底,滴水不漏。唯一的问题,是它压根儿就拧不开了。
几个回合下来,两人双双败阵。
“我再试试,不信了!”仙道找了块毛巾垫着,咬牙切齿僵持了十几秒钟。突然,水“哗”地一下被释放了出来,溅了仙道一脸一身。
流川垂了一下肩膀。过犹不及。

阳光很好的阳台上,仙道脱下来的罩衫被挂起来晒。
屋里没有什么家具,两人就坐在地上喝可乐。
仙道把可乐瓶在手里转了个360度,眉毛一扬,笑了起来。
“流川,你以前有外号么?”仙道坏坏地看了流川一眼,流川也回了他一眼。“我以前被他们叫什么‘扫把头’、‘彗星头’、‘失重头’,反正就是拿我的头发做文章……你呢?”
“难道他们现在不做了么?”流川说着又看了一眼仙道一头如旧的发型,“原来,那个白痴樱木叫我……”流川有点不乐意,“狐狸……真是个大白痴!”
“哈!我知道我知道。他自己也被人叫成红毛猴子!”仙道把手里的可乐又转了一个360度,“那你知道那时候我们怎么叫你么?”
流川凌厉的眼神飞镖一样杀向仙道的印堂。

“你知道那时候我们怎么叫你的么?”
“叫什么?”流川阴阴地问。
“小黑猫。湘北的小黑猫。”仙道坏笑着动动眼睛,刺探着流川的羞恼程度。看到流川如期地瞪了他一眼,打算就此打住,绝不再论此话题,仙道笑,“你那时候脾气怪得跟什么似的,不讨好,听说又爱睡,很像路上碰到的无家的猫……”
流川忍了又忍,终于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猫就猫,还‘小’什么?”
“你一年级么。”仙道很满意地向后一靠,解释完毕。
流川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不满。
仙道起身,走过去阳台那里,看衣服晒干了没有。
“喂 流川,已经全干啦!”他抓起衣服摸来摸去,还竟然莫名其妙地捧到鼻子跟前闻了一下。他大声叫着“流川衣服干了”的时候,那脸上尽是满足的笑容,他的眼睛仍 然像他十六岁也就是流川初遇他时一样,笑起来就弯成两拱月。尤其是在如今天这么好的阳光里,他黑色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闪着光芒。流川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只是让目光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脸上、笑容上。他并不自知地将手里的可乐瓶捏得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只在观察仙道阳光里的如阳光一样的微笑,看得相当地仔 细。仙道的呵呵的笑声连同刚刚那些关于高中时代无聊的不痛不痒的小绰号小回忆在空空的房间里慢慢弥散,如果闭上眼,不看仙道现在的装束,不想自己已有的经 历,仿佛,时光真的就回到了那个炎炎的夏日。那个夏天,在湘北队里和赤木、宫城、三井、樱木、木暮他们一起拼进了高中联赛!那个夏天,尝到的胜利、失败、 汗水、甚至在海边跑步时闻过的海风咸味,都在这个宁静的中午,被仙道毫不经意的笑声带回了记忆之中。少年时的云升日落,果然并没有被真正遗忘。
流川就也没有由来地向着仙道笑了一下。也许,他希望自己绝非刻意的笑也可以给仙道带回些什么。
可是,那个笑,仙道错过了。

夜 里11点的时候,仙道扭扭脖子,从电脑前站起身,又耸了耸肩膀,活动活动筋骨,然后走到窗子前拉窗帘。他探头看了一眼隔壁流川的房间,灯已经熄了,想必是 睡了。好幸福的家伙啊!仙道心里暗叹,又瞅了瞅自己书桌上一尺多高的文件。他慢慢踱回椅子边上,一边用手翻腾着整理过的报告,一边自己个儿笑了一下。
流川,好像还是老样子呢!

再次被流川的门铃声吵醒,是周日上午9点钟左右。他精神抖擞地夹着个篮球立在门口,还一脸藐视地看着仙道麻木的睡脸。
“跟我打球去吧,我不知道哪儿有场子。”流川仿佛没有看见仙道噙着泪花的双眼,不动声色地要求道。
“啊?我昨晚赶计划书,四点才睡……”说着仙道就全心全意地打了个哈欠,“改天好吧?”
满心以为这样就可以说声拜拜,奔回床上继续大睡不已,岂料流川抬起手腕,看了看,说“你睡够七个小时。我11点来找你。再见。”说完走人。
仙道倚在门口,显然脑子有点儿乱。

结 果接下来命般宝贵的两个小时里,仙道又梦见了流川。他梦到了第一次和有流川的湘北打球。可是,自己在去学校的途中不是忘了钥匙,就是没带背包,不是赶不上 公车,就是被忽然出现在路当间儿的自行车撞得人仰马翻……总之就是到不了学校,生生急出一身汗。梦里很是奇怪:明明是第一次与今年得湘北打球,但自己又仿 佛什么都预见了一般,清清楚楚地知道将会在那里见到那个特殊的流川,跟他打一场很有趣的球。越想快点赶到,越是千难万险,学校长了脚似的怎么也赶不到。在 梦里,到达不了目的地的仙道,却仿佛看见流川正站在陵南的球场里,面对着门口,踏踏实实地等他到来……流川仿佛在说:“仙道来吧,让我们在这里相遇。”

仙道醒来,看表,是十点一刻。他仍在想着刚刚的梦,心脏似乎还在急促地跳。突然不想睡了,想马上就见到流川。他就在隔壁,他在等自己去找他,不再遥远的陵南,就在咫尺的邻家。
刷牙洗脸,穿好衣裤球鞋,撞上门,冲过去敲流川的门。
静静的无人应。
仙道忽然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门被拉开,流川出现在门内,有点惊讶地看看表又看看仙道茫然的脸。仙道下意识地冲流川笑了一下,“睡不着了。我们走吧。”
流川回身进屋拿东西的工夫,仙道走到外面去。
春末夏初,天气开始热了,暖醺醺地刺激身上所有的细胞。太阳依旧好,清澈的天空里有雪白的云块,慢慢地飘啊飘,在初夏的风里,悠闲地飘游。
“走吧。”
“嗯。”仙道应着回头去看。流川一件深蓝色的T-shirt,黑色的运动裤和大挎包,大步地走进阳光里,头发闪着金色的光。他来到身前,望着仙道,十分专心的模样,像在等着什么。
像当年等仙道说“嗯好吧,我和你一对一”。
流 川的神情姿态在仙道的眼中那么遥远却又有点熟悉。这种模糊的熟悉感让仙道在刚才流川拉开门的一瞬间有种莫名的解脱感,如释重负般。这个消失多年的人不期然 地重新出现,敲敲门,他真的就在门内,他真的就在面前。他平静,他沉默,他径自做着自己的每个决定。独立的流川谁好像也不需要,自然更不属于仙道的现实生 活,只属于无法操控的梦境。而现实与梦又相去甚远,所以有所重叠的时候,仙道感觉有些不自在,又没道理地,有些感激。
“我去开车,等会儿。”仙道从兜里掏出车钥匙,晃了一下,扭头要走。
“那么远?能走就走。”流川皱了一下眉。
“是啊……”仙道已经小跑着奔向车库。不一会儿,他开着他那辆银灰色的干干净净的车,停在了流川面前。
流川无可奈何地摇了一下头,开门上车。
“这个区不太好,唯一的一个运动场也要拆掉盖楼了。我们去东大吧,我记得周末球场对外开放。”仙道踩下油门,看了一眼后视镜,让车汇入了前面那条繁华的大街。
流川不吭声地坐在车里,按下车窗,风呼地一下吹进来,他眯起了眼睛。
东 京,好拥挤忙碌啊,与神奈川多么不多。那里即使是最热闹的商业区也不及这里一般的街区吧。可是,神奈川却有那么多小小的露天球场,海边有,街边有;有那么 多热爱运动的少年在大街小巷里奔跑欢呼,所以一年到头,人气没有淡季。因为随便你什么时候走到哪里,都可以轻易地碰见手捧篮球或肩扛棒球棒地男孩儿们,三 五成群,大声说笑……
仙道驾车在市区里熟练地穿行。东大离他住的地方开车20分钟。把车停好,两人下来。仙道领着流川在学校里先逛了一圈,指指点点:这儿是图书馆,那儿是我们系楼,地下有几个实验室,以前经常在里面没早没晚地赶功课。生化系在东边,还要再走一段……
流川一路无言。他只是在想:这儿就是仙道离开篮球的地方……
终于绕回篮球馆,也不多说,流川把包一扔,先投了个三分。
“嚯!三分球也投得这么顺手啦!你这些年没在美国白混啊!”仙道笑道,拾起流川的球,站在与他对称的角度上,定了一下,也投了个三分。球唰地入网,仙道吐吐舌头,嘘了口气。
“来吧!仙道!”流川捡回球,站在中线处,弓低身体,将球拍得啪啪作响。
仙道一笑,“好!来吧!”走过去,张开双臂,盯上流川的双眼,又突然开口,“有十年了吧?”
“十一年。”流川眼也不眨一下,毫无迟疑地答。

“因为我梦到了一个人。”
“谁?”仙道眉毛一扬,来了兴致。虽然他不太明白梦见谁和突然跑回来有什么关系。
流川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继续侧耳听了一会儿仙道的心跳,坐起来说:“咱俩换。”
然后就把仙道拉起来,自己躺下,让他枕在自己的身上。
“听我的心跳。”他命令道。
“……”仙道满脸狐疑地照办,听了一会儿,没听出什么名堂,就问流川,“在跳,怎么了?”
流川撇了一下嘴,想了一想,坐起来学着仙道的样子,脱了上衣,让仙道再听。
仙道哭笑不得地趴下再听,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扑通、扑通,很正常啊,健康得不得了。
仙道实在悟不出流川在搞什么鬼,就盘腿坐起来,在一旁斜着眼左猜右猜。
这个时候,流川却面沉似水。他长长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又闭上。喉结动了动,终于开口:“我梦见的那个人,是你。”
“嗯?我?真的?”仙道的眉双双跃了起来,扯大了他的眼睛。他真没有想过自己不停梦到的人,竟也会梦见自己呢!
仙道的神情在流川的眼里有些复杂。他以为他应该就只是单纯的惊讶,毕竟刚刚贴在他身上听到他的心跳是那么坦荡,毫无波澜……然而,此时仙道的整张脸却泄露着某种小小的喜悦和细微的庆幸。但流川并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错觉,可能他惊讶的时候也会让嘴角上翘,眉目弯弯。
“为什么会梦见我?”“梦见我你就跑回来了?”“你回来了,那边比赛怎么办?”仙道开始聒噪起来,不停地追问这个那个……
流 川的大脑却摒却了仙道的声音和他的比手划脚。他的大脑里现在满当当地回想着仙道将脸侧过来听他心跳时的触感。他微凉的脸颊在他袒露的胸前缓缓压过,皮肤与 皮肤的贴合。流川敏感的身体紧绷了起来,变得僵硬,反倒对所有的接触更加敏感。所以当仙道的唇无意地碰到他时,那微热的温度和柔软的触感让流川的心脏突然 停跳了一拍。
虽然这漏跳的一拍,就像那个微笑一样,仙道同样错过了。但流川自己是不可能忽略的。
他不是在试探仙道,他只是想试探自己。
所以他决定实话实说告诉他,他梦见的那个人,是他。

后来流川再不多说,仙道便知趣地不再强逼。但无可否认的,在他的心里荡漾着一层浅浅的幸福感,因为感觉上帝似乎眷顾了他一直孤立的命运。两个互相梦着的人,如果不是有神力安排,怎可真的在现实世界里相遇?
回到自己家,晚上又奋战了三个钟头,终于把计划书核查完,立马飞进被窝睡了。临睡前望了一眼窗外,流川早已梦乡中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床洗淑,一切照常。仙道又西服领带好鞋好车地去他那家国际知名大公司上班了。不过今天好像情绪很好,精神头也足,见人不时地就笑得跟朵菊花儿似的。后来就有同事忙里偷闲问他,你新交了女朋友了还是怎么着?今天干事儿这么有兴头儿。
“不 是不是。”仙道继续保持笑容,“昨天跟个老朋友打了场球,运动之后,人好像就提神了。”说着,仙道把领带紧了紧,表示很有精气神儿的样子。他想,如果不加 班,就还和流川一起打球去。毕业之后,没有什么时间去钓鱼,打球更是连个伴儿都没有。现在流川在,打球自然有了绝佳的人选,并非因为流川是出色的职业篮球 手,而是因为他,是他的旧日球友。即使今日他不再稚嫩如昔,球技也早已高超精湛,仙道相信他的某些东西是始终没有改变的。这是一种感觉,只有在打球的对峙 和交错时才能体会到。仙道于是觉得流川成了他匆忙生活中一个有特殊熟稔感觉的人,在东京海潮般拥挤吵闹的都市丛林里,流川是唯一联接他和神奈川时记忆的线 索。看见流川就不自觉地隐隐想起高中的篮球岁月,甚至高中时的歌。

这样,如果哪天仙道下班早,就在离开公司前或在路上给流川打个电话,约他出来打球。每次流川都接了电话,简洁地说:“好,十分钟后见。”
仙道就干脆每天把运动服放在车上,到了家门口,拉上流川就直接奔球场。他们在非周末的时候就去较远的一个少人的球场。流川不想被人认出来,所以总不忘戴着他的黑色棒球帽,遮住眼睛,不到球场不摘下。
“如果别人发现,会不会以为我是你的贴身保镖?”仙道调侃道。
“我需要么?”流川反问他。
仙道偏头看了他一眼,一乐:“难说,谁都可能需要的。”
“什么意思?”
“保镖在我理解,不一定非要保护身体,也可以保护……”仙道用手指指胸口,“心灵。”
事后,仙道想想,这句话本是说给自己听的。

一 个星期很快过去,周五的下午开始下雨。所以两个人没有见面打球。仙道下周又要出差,周末要准备准备,还有几份资料要看。周六一天在家,晃来晃去,一会儿看 看下个不停的雨,一会儿又去泡杯茶,有些不安分。看资料看得很无趣,便把双手交叉在脑后,架起双脚,咬着铅笔想私事:流川干嘛呢?他租的那套房子有洗衣机 么?他知道这附近的洗衣店在哪儿么?雨什么时候才停?……他……为什么梦到我就回来了呢……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屋里黯淡的光线让仙道在神游四海的时候想起了他那些个关于流川的“荒诞不经”的梦,他不觉有些茫然……
晚 饭之后,仙道突然被流川的电话叫了过去。进屋一看,傻了眼。流川的屋子被雨淹了个乱七八糟。屋子自从上个住户走了之后很久没有修缮,所以房顶多处漏水。流 川从外头回来一看,已没法补救。自己的东西没有什么放在地上,所有大都幸免于难。流川沉着脸站在门口,不言不语,好像受灾的不是他的家。
“那先搬过来我这儿住吧。今晚怎么也没法在这儿住了。”仙道说。
流川思索了一下,决定就这么办。两人就收拾东西,搬过仙道那里。一切归置利落,已是八九点钟。
吃了点儿东西,流川自个儿溜达到仙道的卧室里,看见墙角有架很普通的钢琴。因为仙道的客厅不大,所以就塞在了这里。
翻开盖,流川用手指杵了几下琴键,若有所思。仙道听到声音走进来,看见流川怪模怪样地戳在琴边,就随口问:“会弹么?”
流川摇摇头,又胡乱地点点头。
“噢?那合奏一首?”仙道站在他旁边,拉出凳子,示意他坐下,“来最耳熟能详的《致爱丽丝》怎么样?”
“不会。”
“那《绿袖子》?”
“也不会。”
仙道感觉不妙,便干脆问他:“那你说吧,看我会不会。”
“我只会一首……”流川咬了一下嘴唇。
“哪首?”
“《婚礼进行曲》。”
仙道的脸上立刻出现一个隐隐扭曲的五官组合。他忍住笑,对严肃的流川说:“那,就它吧。”
想想看冷漠平板如流川,通音识律已为难得罕事,会且只会《婚礼进行曲》就更添诡异气氛。
仙道拉流川坐在他左边,嘴里说着“一、二、三,开始”的时候,仍是忍俊不止。可流川很认真。
当 琴声飞扬起来的时候,仙道脸上再无戏谑之情。他想不到流川将这首平时被听烂了的曲子演绎得别有风味,像是在演奏最伟大最复杂的钢琴曲一般投入。仙道的谱子 不是很熟,中间几次靠着流川才找回调儿。不知不觉,他们将曲子来来回回弹了七八遍,每一遍都有进步,每一遍两人的配合都更默契一些,后来竟像是合作多时了 的伙伴。
坐在流川身边,两人的手指以相同的舞步跳跃,连身体都以相似的节奏轻轻摇摆。
第一次,流川仙道肩并肩,不再互为敌手,而是亲密合作的伙伴。


房 间里空空的,静静的。他不在的时候,什么都一下子平淡了许多。流川独自在屋里踱着步,开开电视,看了一会儿,没有体育节目,就关了。过去掀开琴盖,又没什 么意识地将《婚礼进行曲》弹了个开头,觉得身边空荡荡的,没仙道在一边摇头晃脑地合奏很滑稽,就又盖上琴盖。一头倒在床上。
其实那个时候看着眼巴 巴的仙道,告诉他自己只会弹这个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尴尬。小的时候邻家的孩子都被父母送去学这学那,流川妈妈也说小流川不能落后,去学琴吧,很有品 味的。可惜流川确实不好此道,总是逃课。老师念他年纪尚小,顽性未泯,就通融他只要会弹一首即可“毕业”。结果他就选了最易的,蒙混过关。谁知这唯一的一 首曲子,反倒被牢牢记住,直到今日。
而且与他同奏。
流川抬眼望窗外的星斗,摇曳的光芒让人看不真切,仿佛他眼中的神采。
此时,仙道正坐在飞机上,口干舌燥。飞长途就是这样,即使坐公务舱,仍是蜷腿蜷脚的,十分痛苦。
机窗外面一片蓝黑,幽幽的色彩像是沉入了海底。向下看,什么都看不到。仙道窝在座位里,任凭这颗人造流星带他向万里之外的目的地飞去,脑中不时地在念叨着:流川吃晚饭了吧?流川睡了没?流川……

飞了十多个小时,下降的时候有气流颠簸,到挪威的时候大家都快散了架。有车接到饭店,12楼的房间干净明亮。
“仙道,好好休息,明早的会议。”同事向泉说。
“好,你也是。”仙道关上门,折在床上,先睡了一会儿,晚上又爬起来看报告。明天要和挪威第二大银行签协议,帮助他们拓展亚太区市场。
第二天早上十点,会议在市中心的银行总部大楼举行,不少记者已经等在外面。仙道和另外四个同事一色黑色西服,整整齐齐地走进会议室,不同的是,仙道系了一条银灰色的领带,其他人是深蓝色的,大概因为他是首席代表的缘故吧。
会议进行得比较顺利,除了有个别异议以外,基本上一切正常,最终也签订了协议。
再出会议室的时候,满面春风。
“如果对方坚持在后续协议里按他们的意思来呢?”向泉一边松了松领口,一边问仙道。
“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们有底线,一定要按照已定的标准办。”仙道的口吻十分坚决,毫无斡旋的可能,他的眼中闪着果断自信的光,“他们不可能坚持。”
“这样。”向泉真是佩服几乎与自己同龄的仙道的冷静与谈判中的有礼有力。别看他平时一副笑嘻嘻很随和的样子,真是办起正事儿来他可不含糊。真是个厉害的家伙。
会议之后,同事们一起用晚上的时间整理会议记录和其他回去要报告的资料。大家商量今晚搞定,明天收工一天,去四处逛逛,后天就要返程。

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起床后,上街去溜达。
天气还很冷,多云,风丝丝地吹着,狡猾地钻进领口和袖口,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闻着暖暖的咖啡香,找到路边的一家小咖啡馆。寻个临窗的小圆桌坐下,点杯espresso,浓浓苦苦的,舌尖余香犹存,那感觉恰好配合这尚冷的北欧街头。
向柜台后的老太太笑笑,用手轻轻摩擦着细瓷的淡黄色的杯子。路边那个年轻人闭着眼睛,用心地拉着小提琴,旋律悠扬宛转,高高低低飞入空中,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仙 道第一次来挪威,之前只在大学时候粗粗翻过那本《挪威的森林》。虽然与这个国家没有什么关系,但想起它的时候就总会联想起淡淡忧伤着的少年少女的情事,生 死之间仍是暧昧,即使露骨也仍是青涩。二十七岁的人对怦然心动或者羞涩青晦的稚嫩懵懂已像雾里看花,承认它的美,但是有隔阂的美。就像河水流过一段风景就 不可能再重返,岁月与心态,大概亦然。
可是……
仙道把目光投向街对面不远处的一块平地和几个正在打球的十一、二岁的孩子。
可是偏偏怎么又出现了那个人?
虽然几乎可以平静地在醒来的世界里面对他的举手投足,但梦中,当他未知温度的手掌触碰自己脸颊的时候,无可否认的,是一种绝无仅有的局促。一种想要被他注视,想要被他接触的愿望。
醒来的时候,变成另一个自己,有点儿像出征的战士套上盔甲一般,从头到脚,缜密有序。所有痴幻的念头通通封杀。
直到他说,是你。我梦见的那个人,是你。
至于为什么梦见自己可以让他千里迢迢的回来,回来做什么,这些都暂且抛开不问。只问自己一句,你敢告诉他“我在不停地、反复地在梦着你”么?
流川没有回答自己的种种追问,也好。
回答了,一切就会变清晰?还是更模糊?
回答了,一切就会变简单?还是更复杂?
怎么,被紧紧封闭在黑夜里的梦境,要向现实世界压城而来了么?

仙道穿上外套,走出门外,慢慢溜达到对面的小空地边儿,看孩子们挤在一个篮架下打球。看着看着,嘴角就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你是篮球手么?”坐在边上的一个大概八、九岁的蓝眼睛的小男孩仰起头,望着高高大大的仙道,用挪威语问他。
“什么?对不起,我不懂挪威语。”仙道弯下腰,很和善地对小孩说。
“你是篮球手么?”小孩子又用不太流利的英文问了一遍,眼睛里满是好奇。
“嗯……”仙道想了一下,“以前算是吧。”说完又很温暖地笑。
“是嘛!?”小孩子一听,高兴地转身就奔向打球的孩子们,大喊:“那个人真的是篮球手呢!看他多高!”*
随即,孩子们中有人叫了起来,有人冲仙道挥挥手。
仙道看着他们眼中脸上天真的羡慕的神情,心中却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这大概让他想起他也曾经有过一段疯迷篮球的日子。而面对满心期盼的孩子,不得不回答“以前算是吧”的时候,他突然有种淡淡的失落感,像是忽然之间被人问中了要害,杵到了旧伤。
可是,篮球曾经是打得很好的,放弃时也是自愿的,有什么好惭愧的呢?
哪里来的,这突兀的惭愧呢?
仙道又一次想到了流川。

*虽然北欧人普遍身材高大,但192cm应该也算是高个子吧。

 

推开那扇沉重的门,灯光明晃晃的,鼎沸的人声从四面八方扑过来,让人不由犹豫了一下。
向前走,视线逐渐清晰。看台上满是人,不知在叫喊什么。场边,一些熟悉的人脸正扭过来看着自己,他们的目光交织成一张网,自己笔直地向前走,仿佛受了召唤般,将层层注视的目光扯断,向前走。
看见他。

醒来,翻身。又看见他。
流川宁静的睡脸那样安详。仙道就一声不吭地瞅着他,看得全神贯注。
流川仍在梦中,可自己已醒来。
但感情是平等的,流川这么说。
真的么?流川……你现在在梦着什么?

生活好像在变。
醒之前一秒,望着他;醒之后一秒,仍是望着他。
眼前的这个一度那么疏远了的人,竟然将自己长久以来的梦境与现实平衡,对称。而他自己也许还尚未知道,所幸他尚未知道,自己在梦中望着他的那种眼神。
自己是知道的,因为在梦中眼睁睁看到了自己的那种眼神,所以在醒来的世界里再见他,才会渐渐在心里暗暗发慌,才会在面对他相同的目光时,一把握住自己唇上的他的手指。
是现实在变疯狂,还是梦境在变真实?

不管怎么猜度揣测,日子仍旧在过。领带、文件、交通灯,一样不缺,一样不少。
仙道仍旧在他的车上放着运动衣,下班早就拉上流川去打球,打完球回家洗个澡再溜达出去找饭吃。每次都是流川掏钱,他说,你付房租,我出饭钱,扯平。
“太客气了吧流川,跟我掰这么清?”仙道打趣。
“白痴。我又不是你,总搞不明白什么东西该掰清,什么东西不该……”
“你说说,什么该,什么不该?”
“……”流川抬眼看了一下仙道,一边往嘴里塞饭,一边慢悠悠地说:“付钱应该,你刚刚的问题不该。”
“……”
空了一会儿,流川开腔:“你今天打球怎么回事?动作不利落。”
“可能是肩膀的毛病吧。”仙道耸了一下右肩。
“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今天一同事下楼走我后面,结果踩空了,手里的一杯子热咖啡一滴不少全归我了。”苦笑。
“我看看。”说着流川脸一沉,靠过去一点儿,一把扯开仙道的衣领,露出一片发红的皮肤。流川一看,喉咙里沉沉地一声:“回家。”

被流川拎回家,一进门,仙道悲鸣:“我还没吃饱。”
“少废话,把衣服给我脱了。”流川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了出去,“药箱在哪儿?”
仙道站在屋子当间,一脸郁闷。怎么又被“勒令”脱衣服?一下想起了上次丢脸的经历。
在流川面前,总是没遮没掩的。
流川回屋的时候,仙道已经脱了上衣老实巴交地等在沙发上。
“怎么烫成这样?”流川嘀咕一句,又瞟了一眼仙道肩头深红的一块。
“就穿了件衬衣。”仙道一边应着,一边等流川动手。心里有点儿担心那家伙没轻没重。
肩头有点刺的感觉,有点凉的感觉,并不很疼。流川趴得很近,药涂得一丝不苟。
他对不知痛痒的领口很强硬,对仙道布满神经的伤口却出奇轻柔。
呵,还以为他什么时候都粗线条呢。仙道心里暗笑,扭头看了一下满脸严肃的流川,和贴得很精细的纱布。
“怎么不早说?”流川若有若无地问,把药箱整理好。
“不想耽搁和你打球呗。”仙道也很顺口地答。
“大笨蛋。”流川眉一皱,“总是搞不清状况。”
“……正是因为渐渐搞得清状况了啊,流川。”仙道摸了摸肩膀,脸上没有笑容。
流川向外走的脚步因此停了一下。

第二天下午一点多钟,仙道打电话回家,流川正在午睡,一脑子浆糊。
“喂流川!我们公司搞活动,大家正抽奖呢!你选个号吧!6到13、25、29和32。”仙道电话那边很热闹。
流川也没听明白,就听见“选号”二字,至于什么数字根本没听进去,就随口说:“7。”
电话那边顿了一下,就听仙道嘿嘿一笑:“我本来打算选11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流川挂了电话,又躺下睡过去了。

下午仙道很按时地回来,见到流川就拼命在他眼前摇晃两张小纸。
“干吗?”流川烦得差点儿一口吃了那两张纸。
“抽奖奖品!御名酒店顶楼餐厅二人礼券!嘿嘿!”仙道把纸往桌上一拍,拉起流川,“快换衣服,准备一下,我们一会儿就去。”
“吃饭换什么衣服,又不是没穿。”流川抖掉仙道的手。
“御名是一级的酒店哪,穿成你现在这运动青年样儿,根本不让进呀!而且……你T-shirt里外又穿反了。”
“罗嗦!”流川一时气短,伸手将身上标签朝外的衣服脱了下来。
仙道得逞般笑着,走到衣橱边,“就先穿我的吧。”说着,拣了件整洁的白衬衫丢给流川,自己又拿了件淡蓝色的。
帮流川打领带的时候,他还老大不乐意,板着个脸,看着天花板,不言语。
仙道也不理他,自己个儿很麻利地将领带在他脖子上围好,左绕右绕,拉紧,再把领子翻下来。OK!

其实余光已经注意到他直视自己的眼神了,但仙道抬眼去看的时候,还是没料到流川凝视他的双眼如此近切。
那双眼感觉远比他实际的物理距离要近,眼角眼睫都那么清楚,而目光那么纯净没有杂质。流川心里想的,从来都在他的目光里坦白地告诉你,不作扭曲和遮掩。
流川这样静静地凝视着近在眼前的仙道的脸,沉默之中,却好像有那么多言语。这些言语是流川一直想要,始终想要传达给仙道的,即使是跨越陆地和海洋的距离,也要传达给他。
而且现在终于站在他面前,就更没有理由退却。

仙道被流川看得有点恍惚。
傍晚六点半的光线已经微黄,周围好安静。他发现流川的眉目在那一瞬间与梦中的情景重合。
吸一口气。
是这双眼睛。是这个人。
是这样的感觉。
仙道突然一把拽住流川的领带,将流川拉到几乎贴住自己身体的距离。
而流川初初一惊,直至在仙道身前再次站稳,脸上感觉到他呼吸的气息,流川,终于又恢复了他宁静而坚定的目光。
仙道细细地,细细地读着流川的脸,读了许多遍。
最后,依旧是那样紧贴着的距离,仙道闭上眼,嘴角透出一抹笑,张开双臂搂住了流川。
“知道了,流川。”

到达御名酒店的时候,是七点半,人正多。剔透的水晶灯,丰盛的菜肴,衣冠楚楚的男女。
坐下来,各点各的菜。对于不久前发生过的凝视与拥抱缄口不谈。仙道流川两个人沉默地望向窗外东京绚烂的夜景。
静默之中,各有心思。
“是……真的是流川君和仙道君么?!”一个充满惊讶的熟悉的声音响起,引得两人回头去看。
赤木晴子正微倾着头,一脸不可思议。她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异而喜悦。
“晴子小姐!真巧啊!”仙道先起身,上前一步,打招呼。
流川也跟着站起来,对晴子点了一下头。
“太不敢相信了,竟然可以在这里见到你们俩!流川君是刚从美国回来休假么?”
“嗯。”流川看着依旧温柔腼腆的晴子,没有什么表情地又点点头。他把目光向晴子身后一瞥,突然眼中一亮。
“流川枫?还有仙道彰?!”晴子身后的那个健硕的身影正是她的哥哥赤木刚宪,湘北当年名震全县的中锋和拥有绝对威望的队长。
“赤木刚宪?你也在?”仙道也不由惊讶,今儿怎么这么巧,“我们公司活动赠的礼券,正好流川在,就拉他一起来了。你们呢?”
“噢,我们训练空档,就过来东京看看晴子。她招呼了好几次了,再不来不合适。”赤木一边说,一边不住上下打量眼前这个两位百年不遇、万年不同遇的人。
“现在在国家队也是一把手,赤木你够给我们神奈川争气的啊!”仙道笑道,心想原来赤木穿起西装也一板一眼的么。
“争气的在这儿吧。”赤木把目光投落到流川身上,对他说:“怎么样小子,混得还不错吧?”
流川脸上本来淡漠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直视着赤木的眼睛,很认真地一点头,“嗯!”
“你真的做到了,好样的!”赤木的眼中也漫溢着神采,擂了流川一拳,“好好打,听到没有?记得你在湘北时候立的愿!”
“是。”流川轻轻抿了一下嘴唇,不由挺直了腰,“队长。”
晴子在一旁,由衷地微笑和感动。
仙道看着,除了有些许与晴子相似的感动以外,更多的是想到与自身相关的感慨。
这样队友间的擂拳励志,上一次,是在何时呢?
关于梦想与誓言,已经有多久没有人来分享了呢?

服务生这时过来上头盘。大家再聊了几句,便各回座位了。
临走前,晴子对仙道欲言又止。
“是我乱猜的,仙道君不要责怪。”晴子终于说。
“什么?”仙道停步转身,看着晴子。
“嗯……”晴子一笑,“刚才看到你和流川君虽然都没怎么说话,但感觉……你们好像是在一起的样子。”
“是么?”仙道先是一愣,随即又旋开笑容。
“感觉你们之间有那么一种氛围,不用多说话的。”晴子又抬眼看仙道,不好意思地笑,眼神却有些飘忽。
仙道于是收敛笑容,“也许吧。”

回到座位上,酒已经斟上,漂亮的色泽。
仙道端起杯子,轻轻晃悠着里面的液体,让那色彩也慢慢溶入他的眼睛。
“刚刚晴子说以为我们在一起。”
流川抬眼看见仙道微微笑着,像酒一样。
“你说了什么?”
“我说……”仙道眼睛一动,“我说,未尝不可。”
流川的眼底掠过一丝颤动,被仙道捕捉到了。
在刚与流川相逢的那段时间里,因为没有任何假想,没有任何前提,仙道并没留意过流川无数个细微的言语表情的意味。但现在,不同了。
流川那时无言的长久的凝视,让仙道不得不正视他,不得不好好研读他一心一意想要传递给仙道的信息。
而聪慧如仙道,将眼前看到的流川和梦里梦到的流川整合之后,不仅明白了他,也初初明白了自己。
“吃完饭,去海边吧,今天月亮很好呢。”

海边风起,墨蓝的海洋和墨蓝的天空,天地之间唯一醒目的就是半空中那弯雪白的下弦月。
月光却出奇的皎洁与明亮。
“还那么喜欢篮球?”仙道低头看着海水一潮一潮向上涌。
“对。”流川没有什么犹豫地回答,“不然不会一直打。”
“真 有些羡慕你呢。”仙道口气淡淡的,“以前,我记得国中的时候,丢过一支很喜欢的钢笔,是因为打球的时候嫌它放在衬衫兜里碍事,就亲手拿出去放在一边,然后 就忘了。说起来,是因为篮球丢了笔。后来就时不常会想,自己又会因为什么而丢了篮球?好像没有什么明确的原因,自己一步步远离,直到有天回头去看,样子都 已经模糊不清,就索性完全放弃,而且并没有什么心痛的感觉,还不比当初丢笔时难过。”
仙道自顾自说着,回头看见流川正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字不漏地听。仙道就一笑,走过去,轻轻用手撩开流川前额被风吹乱的头发,露出他月光下俊朗的眉目。
“直到再遇见你,才又找回多年前本该有的感觉。”
“与我无关吧。有无爱恨,你自己不知道么?”流川看不清背向月光的仙道的脸。
海潮声波波相随,不曾间断。
面上微凉的海风忽然转暖。
那是他的靠近。
如果早已无了爱恨,你还在搞什么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所有光线终于都消失在他的轮廓中。
他的唇,一如海风般微凉、湿润,百转千迴。
流川一手撑住仙道的胸膛,那里温暖而宽阔,只是……
人已如此坚定,月色如斯美好。
你的心,还在乱什么?

 

仙道的一只手握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搭在档把儿上,弯着个食指轻轻地敲着。
他在想事情,所想的却又总是断断续续,连接不上。可能跟路灯有关。路灯一盏一盏的,灯光昏黄却足以拦断绵延的黑暗。十一点,没有太多车。
仙道脑中所想的事情便在两盏路灯之间较为黑暗处滋生起来,但它们敏感的触角一察觉到光亮便又立刻蜷缩回去,思绪就一路时断时续,像是早期摄录质量很糟糕的电影,黑白的图象一闪一闪的,人的动作也一跳一跳的。
当短暂的黑暗重来,仙道便看见站在面前的流川,涂了一脸的月光,眼睛的轮廓隐匿在留海深处,眼珠却有点点光亮。他可以猜到如果撩开他的头发一定能看到他微皱的眉头。流川总是这么严肃,不苟言笑,除了骂人的语句,他的每句话似乎都意味深长。
不加修饰,直露心声,所以听上去不够婉转却极有明言警句的风范。
“有无爱恨,你自己不知道么?”
仙道再想起流川的这句话,怎么都觉得有点儿耳熟。“……你自己不知道么?”这样的句式似乎以前也从他那里听过。
流川总是认为别人像他一样,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什么想要,以及如何去要。
而 恰恰是这一点,让十六岁时初遇流川的仙道有不大不小的吃惊。他那时在心里想,一个国中毕业生,你怎么可能知道你想要什么呢?即使知道也只是国中水平的冲动 与气盛,不如让我来打击一下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气吧。所以在那个年代里众所周知的仙道与流川之间的宿怨,就延续着,直到仙道毕业上了大学。
仙道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时的自己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少之争又是那么任性与无谓,到后来他自己多多少少只是出于习惯或惯性,见到流川便下意识地反应:来啊小子,来打败我呀。
整件事情似乎已经与篮球无关,只是他和流川之间的事儿,是一种单纯的挑战与反挑战。两个不同性格,却都争强好胜的家伙。
他从来没有想过流川是否也如此看待。
直到十一年后,仙道终于有所领悟。流川仍旧站在他面前,仍旧口口声声说着同样的句式:你自己不知道么?仙道终于意识到,流川,他是真的知道自己想么什么的人,并且始终知道。
本来知道,后来忘记了丢掉了的人,是自己。
海边的月光那么浓厚,仙道一点点靠近流川的时候,他觉得浪声那么相似,海风那么相似,流川那么相似,一切的一切都在一霎之间那么相似于十一年前的神奈川,所以当他的唇沾染上流川唇上的清凉时,他脑中只单纯地想去试探时光的温度,岁月的质地。
那一刻仙道忽然变得很傻,大脑没在运转。他的身体选择了最流川般直线型的方式,用肌肤上知冷知热的细胞去接触时光留下来的证物,仿佛否则,他就绝不会相信。
即 使眼睁睁地看见流川站在门口叫着“仙道”,即使他明晃晃的黑发在阳光下反射出相似的色泽,即使他一对一时仍旧喜欢站在中线偏右两米左右的地方开始,即使他 见到以前的队长仍旧肃然起敬一改平时的傲慢与目中无人……仙道依然需要某种不同寻常的方式来向自己证明,这所有昔日重来般的事件是真的,是近在眼前的而非 远隔千里的。
十一年过去了,当仙道以为什么都应该面目全非的时候,流川毫不经意地证明他错了。仙道相信流川是不会故意误导他的,倘若他声东便绝不会击西,倘若他明修栈道,便绝不会暗渡陈仓。
同 理,倘若流川不高不低不紧不慢叫着“仙道”,那么这就是他叫他的方式,不是彩排过的;倘若流川飞快地纠正说“十一年”,那么他的确是熟知此事,不是预算过 的;倘若流川面对仙道质问“你自己不知道么”,那么他确实是认为仙道应该知道或者至少曾经知道,而非对他嘲讽或表示惊诧。
仙道于是顺着流川给的所有不是暗示的暗示,拾起了他这块时光留下来的糖。端详再端详,琢磨再琢磨,本无心无意想放下的,结果还是不管怎样放进了嘴里。
味道很淡很淡,却复杂。
就在仙道拼命品味的时候,却遇上了流川回应的舌尖。仙道从那一刻开始有些乱了。他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但却不清楚是否正确。在他们那本来只是唇与唇之间的接触里,流川的舌尖轻巧地点触着仙道温热的唇角。
后来,那个吻草草收场。
“你慌什么?”流川一手扳住仙道的下巴,审视他。
“没有啊……”嘴硬,“不然再试试。”
流川放下手,瞪了一眼,“回去了。”

他们俩回到家的时候十一点一刻,仙道把钥匙丢给流川,让他先回屋,自己去车库停车。
“喔。”流川接过那串钥匙,二话没说,开门下车,在车门边犹豫了一下是从车前面还是后面绕,那样子有点好笑,傻乎乎的。
下一刻,他已经决定从前面走了,可能是近点儿。仙道却没想到,刚要踩油门,就见流川出现在他白晃晃的车灯里,便狠狠一脚把车跺住。再看流川,没事儿人一样,脸都不带侧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家门笔直地走过去,完全不知道仙道在车里都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小子!!”仙道瞪着眼睛在车里嚷嚷。忽然又嗤地一笑,“永远这么认定目标,勇往直前呀……”
怎么就一点儿都没变呢。
停了车,仙道溜达到门口,却看见流川环着胳膊,倚在墙上,眼露凶光,见到仙道更是两眼一眯,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笨蛋!这是家钥匙么?”
“喔,拿错了!家钥匙在这儿呢,那是办公室的。”仙道笑嘻嘻地跑上去,把另一串钥匙递给流川。
流川看了看,转向路灯方向,在一串钥匙里找家门的那把,表情极认真,刚刚的怒气、车上的困倦一下子都没了。为了找到回家的那把小钥匙,他微歪着头,眼睛仔仔细细地搜寻着。路灯黄色的光,在他脸上投下一块一块的阴影。
仙道就站在暗处看着他。流川在他眼里变得那么可爱,头一次觉得他那么可爱。
不是孩童般的可爱,而是二十七岁仙道看二十六岁流川的可爱。不是柔软的滑腻的,而是磨砂玻璃一般,有着细细的起伏和纹路,坚硬却不尖锐。
这个夜里,仙道在光线始终微弱的情况下,回首看见了十一年前的流川,又抬头看见了十一年后的流川。
这个一如既往却又因此变得更美好的流川。
仙道在静静的夜里的那一刻,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当流川回转身走到门口要将钥匙插入门孔的时候,仙道从后面走上来,像要从黑夜里抢回什么似的抱住了流川。
流川一怔,手里的钥匙差点儿掉下来。
仙道也不言声,又收了收双臂,把流川箍得更紧。他的胸膛就抵在流川背上毫无修饰地传递着心跳。他嗅到流川发间淡淡的洗发水味道。他的头发软软的,却一根一根都很有弹性,好像被风吹成怎么不堪的模样,他一甩头便又都弹回原状。
仙道在流川的肩颈相接处,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把头靠在那里,吸一口气,夜里凉凉的空气一下进入肺里,全身都一激灵。
这样栖息在流川的肩头,仿佛飘荡的灰尘终于找到了落脚点,好像贪心的孩子抱住了一直想要的那件玩具。
“流川……”仙道喃喃开口,“该怎么说……”
“……”流川不语,任凭仙道树袋熊一样抱住他,懒懒地半晌不动不出声。
过了一阵,他终于说:“好像……一直就喜欢你。”

 

十一

仙道钥匙链上的那个深蓝色的圈儿,从流川手指缝里垂下来,一摆两摆,在空中荡来荡去。
仙道的双臂也环成一个圈儿,扣住流川不让他动弹。
两个人逆着路灯光线的影子便紧紧密密地合在了一起,像是一尊不知所谓的奇怪的黑色雕像。雕像的另一端连着四只脚,向上顺延,两个躯干,两颗心。
就算影子在某一时刻叠合得天衣无缝,影子的主人却还是那两个你是你我是我的自由人。仙道的胳膊那么有力,锁过去,也没办法让彼此的身体有所牵挂合粘连,而钥匙在流川的手里。
仙道很诚恳地让声音闷在流川的颈项间,他说,好像一直就喜欢他的。即使不承认,或者再迟些再早些承认,都还是这句话。
仙道认为他真的一直喜欢流川的,他深信不疑。不然干吗一直暗地里花痴一样梦着人家呢?
当然喽,从喜欢上到承认,从承认再到说出口,这要过程,可以理解。多年之后的这次重逢就是让他承认并说出口的契机。多好的老天爷。
一切由意外开始,所有的发展却在意料之内。
这样回应流川的注视,回应自己的梦境,真是……花好月圆。

哗啦啦,哗啦啦,那串钥匙开始在流川的手里响起来,他的右臂在动,微微向上,伸前,细致地移动,然后是开锁的旋转响声。
“没完啦?我要进去了,困。”流川的声音开始变得含糊,他真的困了。
“严肃点儿,表白呢我这儿!”仙道一听流川掏心挖肺的困劲儿,气儿忽然窜了上来。
困你不说谁知道?你不依不饶地盯着人看的时候,人家的怀抱多温暖;我这儿表达心声的时候,你全当是耳边“蜂”,就差不耐烦地拿手哄了。
流川顿了一顿,大概在想这样撑开仙道的胳膊,目不斜视地走进去便睡的确不妥。他也可能还在继续想,如果就这么撑开仙道的胳膊,走进他的房,脱下他的衣,再睡上他的床,今晚难免恶梦来袭。
也可能流川脑子里在想一些比这人情世故更微妙一点儿的东西。可能的吧。他困是不假,他知道自己困是因为直觉开始变模糊,所以他急着去睡,要等睡足之后直觉才重返岗位。
然后他就可以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
人情世故已很难搞,比它更微妙一点儿的东西,只有靠直觉流川才不会完全档掉。就像打球一样,最重要的是知道对手要做什么,可是人心搁肚皮啊,只能靠直觉,来自经验的直觉。
流川用他尚存的一点儿直觉提醒自己,这次恐怕要靠另一种仍未可知的直觉……
仙道的手终于松开。听见他在背后叹口气,说:“睡去吧你。”
流川像是听到指令的机器人,毫不犹豫地迈步进门,脱衣上床。程序安排得节奏紧凑,机器人的动作也连贯流畅。
仙道站在门口看着流川离去的身影仿佛都释放出一种原始的喜悦之光,他在心里暗想,不是流川有病,就是自己有病。
看表,十一点五十,早就过了流川平时睡觉的点儿,不管怎样,这样折腾到深夜才让他去睡,于他已是一种侮辱了。
所以这件事看上去只能证明自己有病。
只是情生于心,未来得及查看日程表的安排,就不择时机地说出来了。
仙道望了望乌七抹黑的房间,努力再回味刚刚那一股子上头的冲动,却找寻不到了。那种梦游一样的感觉在黑夜里来又在黑夜里消失无踪。过程记得一清二楚,回忆得再细致精确,却也仅仅是过程是过程还是过程。看别人在动作看别人在表情,什么都可以再被模拟,就是没有了任何感觉。
仙道想如果明早醒来,大概仍可以再抱住他对他说喜欢,仿佛这件事一出口便世人皆知成为公理,你再多念一遍少念一遍都没所谓。
前一刻未被证明的假设,后一秒就成了不可推翻的真理。
仙道临睡前又用了他很会转逻辑的大脑想了一遍:他喜欢印象里十五岁的流川,他喜欢印象里十六岁的流川,他喜欢梦里不断出现的流川,他喜欢十一年后今日里睡在身边不省人事的流川……
好了,没说错,一直喜欢他的。
心安理得了,仙道翻个身,背对流川,睡了。
同一夜的梦里,出奇的,仙道梦见流川说“喜欢”,流川梦见仙道说“……抱歉”。

翻身,再翻身,醒来。
仙道眯缝着眼睛用手肘探了探右边的位置,空的。扭脸又瞧了一眼,的确是空的。
脑子里也空空的,不知该想些什么。一骨碌坐起来,用手在头发上胡乱地抹了一把,昨天的记忆像是无足轻重的尘埃在空气中飞扬起来,星星点点,没有体积和质量,用呼吸的力气就可将它们吹散,却又在下一次吸气的时候吸回身体里。
仙道有点晕乎乎地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手掬了水就往脸上撩。嘿,凉啊,不过痛快。于是就接二连三地泼,稀里糊涂地溅了一脖子一身。
一抬头,猛地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落汤鸡似的,水滴成串地从发梢、眉梢、睫梢向下掉。水迷了眼睛,仙道拿手使劲儿揉了几下,瞪着眼,再次看清了镜子里的人。
突然微笑起来,从平缓的嘴角到弯翘成弧线,不经思考,准确无误。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喜欢你啊。”

一转身,正好碰上晨跑回来的流川静静看着他刚才耍宝似的自言自语。
“早上好,同屋!”仙道嘴角的那个微笑几乎没有迟疑地继续盛放。多么自若,泰然。
像是被撞见时,自己不是白痴一样在对着镜子表白心声,而是彷佛在说着“牙膏我用高露洁”或者“我用右手写字”这样毫无特别的话。
流川“早”了一声,面无表情,垂了一下眼,又抬脸令道:“出来!”
“干吗?”
“上厕所。”
“我还没上……”
“有工夫花痴没工夫上厕所?”流川面色不祥,仙道自知进退。
“好,好,你先你……!!”
可怜那“先”字尚未出口,向外走的仙道与跨进来的流川在门口相会,然后被对方毫不客气地生硬一顶,整个人生生撞在门框上,紧接着被流川顶住动弹不得。
完全出乎意料,仙道被磕得生疼,完全找不着辞儿。
“昨天晚上表白的是你吧?”流川幽黑的眼睛气魄逼人。
“啊。”仙道点头,也顾不上背后火辣辣的感觉。
“刚刚表白的也是你吧?”再逼进一步。
“啊。”仙道再点。
流川眨了一下眼睛,气势弱了一些,却仍旧卡着仙道不放。
“你不打算问问我怎么回答你?”
“是……要问的,不是还没来得及么?”仙道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问的话咱俩换个位置才比较合常理吧。
流川收了凌厉的目光,扭头走出了洗手间。
“喂,你还没说呢!”仙道莫名其妙地要追出去,“不说啦?”
“我喜欢你,仙道。”
仙道的右腿还留在洗手间的门槛里,他看见走在前面的流川一边转过身子一边这么说。房间朝东,晨曦刚好直直地照进来,让流川的身后都是光,他的轮廓有点模糊,面庞不可辨识。他的不高不低的略微淡漠的声音却明明白白地说:“我喜欢你,仙道。”
面对房间的仙道的表情可以一丝不漏地收入流川炯炯的眼睛。他看见仙道的双眉微微地上抬,眼皮眨了两下,终于恍然大悟地说:“谢天谢地!”
流川有一刻没有反应过来仙道在谢什么,只见他跑上来抱住自己,拍着自己的后背说:“我也喜欢你,我们一拍即合啊!”说着又推开流川,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说:“你猜我昨晚梦见什么?我就梦见你也说喜欢我呢!嘿!”
流川仍旧有点失神地看着仙道愉快地笑,满心欢喜的样子。他忽然想起自己昨晚的那个梦,然后就听见仙道在耳边很神秘地说:“我原来一直不信的。原来梦这么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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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流川瞪着眼睛看着仙道小孩儿似的,庆幸着眉飞色舞,情景仿佛中了彩票。一恍惚,流川几乎混淆了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们现在这样又搂又抱。

电话响起,仙道转身跑去接。流川细细长长的眼睛里,仙道的背影头发凌乱,衣冠不整,他把目光挪向窗外,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外面一片白灿灿。
“流川!”仙道探头,招呼他过去接电话。流川摸不着头脑,谁会知道他在这儿?”
“樱木。”把电话递给流川的时候,仙道笑着说。
“喂。”居然是那个白痴?
“喂!臭狐狸!原来你躲在仙道那里,回国都不吭一声?!”
流川飞快地把话筒拿离自己的耳朵。这个白痴还活得这么起劲儿啊。
“白痴……谁告诉你的?”
“我来东京休年假,晴子小姐说的……”樱木不自觉地顿了一下,声音也弱了下去,“晴子小姐在东京啊……”他还是改不了口,管已经结婚地的晴子叫小姐。
流川反正听不出分别,仍是短短地问:“找我干吗?”
“什么找你啊?!混蛋!明明是仙道说你在还邀我去他家……”樱木又理直气壮起来,“接见你们,懂么?臭狐狸!”
“麻烦……”流川嘴里说着,眼里不忘白一眼坐在屋里偷乐的仙道。
“好了,定了!明天下午本长官有空,把屋子打扫打扫,多备点儿酒菜!对了!我要吃海鲜火锅,喂,听到了没有……”
流川挂了电话,一脸不乐意的姿态。
“我可是好意,你们队友这么多年没见了。”仙道一摊手,名正言顺的样子。
流川不睬,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也很想见他。”仙道眼睛一翻,来了个饶有兴趣的笑。
流川仍旧不言声,只急急从仙道身边经过。
“喂流川,”仙道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真这么不乐意?那可为难了,话都说出去了……”
流川猛地扭头,面色严厉。
仙道一惊,不想这就惹恼了流川,正要张口,就听流川咬牙切齿:“放开,我还没上厕所。”
仙道挠着脑袋看流川一溜烟跑进厕所,不由一笑。转眼望向窗外,外面的景物都白亮白亮的,看得人脑子里也一片空白,然后很快一切又清晰起来。
流川、赤木、晴子、这又来了樱木……老天也太夸张了吧,怎么圣诞节促销一样买一搭几。可别说,回想那一拨人里,还真是想见见樱木花道的,那红头发的怪家伙。
“仙道我一定会打败你!听到没有?!”
当年的樱木一下子跃上对面的白墙,伸出一个手指指着仙道的鼻子,声如洪钟,千军万马的气势。
听到,听到,每一次都听到啦。
这时流川从厕所出来,又恢复了讷讷的表情,天灾人祸都不再与他相干。
仙道扭脸望望流川,又看看对面空无一物的墙壁。
怎么会听不到呢?连那个小子在心里不出声的叫板,我都听得真真切切啊。
嚯地起身,大步走向流川,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走了!”
“放手笨蛋!”流川突然被搂了个趔趄,恶声恶气,“干吗!”
仙道瞥眼看他,嘴角慢慢一挑:“当然是打球去。”
一听“打球”二字,流川也顾不上仙道眼底静静蔓延的火和他故作不解吊起的眉,立马服从:“好!”甩掉他的手,箭步奔回屋里,抄起运动包,再一转眼,人已经蹬上球鞋,紧绷绷地等在门外了。
仙道开车过来,流川跳上车,系上安全带,像是心满意足地呼了口气。仙道就看着他一笑:“一说打球你就从乌龟变超人。”
流川瞧了仙道一眼,本想不屑地用鼻子哼一声,却想起了什么似的一直盯着仙道的侧脸看了好一阵。
从车里的后视镜正好看见流川瞅自己。“唉,再看要收钱了。”
“我说,提什么能让你从刺猬变超级刺猬?”流川开口,有点讽刺,却挺认真。
仙道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流川,脸上敛净了笑意,不作声。
车转过第七个路口,流川都快忘了他问过什么,仙道却忽然溜出三个字:“好问题。”

太阳慢慢滚上了正空,刺喇喇地发着白光,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预支盛夏的热度。影子很短,只在生风的脚下寸步不离。细小的沙石翻飞,发出嗦嗦的声音。
仙道眼里一道亮光,人影一虚,错开身把火热的球在手里一倒,大步上前,猛地蹬地起跳,即将送球入篮。
流川也不吃素,被仙道闪过,奋起跟上,起跳的脚只比他慢上0.01秒,而盖住那球,势在必得。
“啪!”球砸上篮框,弹了出去。
妈的。流川暗骂。
仙道落地,追回球,如意地笑着走向罚球线——他马上要被拍掉的一刻,突然抬手,用手迎了上去,球是一定进不去了,但赚回了流川的打手犯规。
两罚两中。
流川眯起了眼睛,凶光逼人。
哼!雕虫小技也使!
仙道把球丢给流川,开口:“只有你一个人在乎输赢么?”又一笑泯了锋芒,“来吧!”
这个混蛋……
流川在上篮的时候,很自然地让目光紧随手上的篮球,一仰头,眼睛突然被白花花的阳光晃到。腾空的风声相似,手送球出去的力道相似,真像十多年前的那么一个午后……

球咣当入篮,流川落地转身,看见迟到的仙道正笑眯眯跑来。他摇摇手打招呼,流川懒得废话,丢球给他。开战。
不消许久,竟抓住他些许个破绽,连连得手。
绝不手软,趁势再攻!
猛个转身,倒手运球,汗水让手一滑,球斜飞出去。两人正是意酣之时,谁不让谁,都拼命去抢。不料仙道人高手长,略微优势却也足矣,拾球正欲避绕流川,流川却就着刚刚的冲劲儿上前一顶,顶得仙道人仰马翻,转身跪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水。
流川登时傻了眼。
咳了两声,仙道终于从嘴里吐出一块浸了血的纱布。“没事,刚才去拔了颗牙。”
“不早说。”流川蹲下来。
“以为没事儿。就是不能张嘴喘气儿,而且还疼。”仙道不以为意,拍拍手站起来。
“太自大了吧?”流川唰地站起,不知怎地莫名火大。
“不是自大,”仙道用手蹭了蹭嘴角的血,“是不需要你放水。”又一指球,“刚才那球是你犯规了。”

“唰”的入网声,让流川从短暂的回忆中抽离。盯着眼前人的暗涌如潮的眼睛,问:
“你不是说不在乎么?”
那人一笑,一眨眼,带球从流川身边超过时,轻松的口气却字字清楚:
“骗你的,流川。”


十三

“骗你的,流川。”
他这么说着,趁流川一霎那的分神,从他身边掠过,带着一股热风,直奔篮下。
“你休想!”流川暗叫一声,上前阻拦,心里却始终被那几个字搅扰,让动作慢了半拍。
仙道扬手一拨,球已轻盈入篮。
“咻~”一声口哨,他回过头,看着流川,脸上无尽的得意与神采飞扬。
就 在那一刻,流川好像在仙道的脸上看到了不期然重返的年少轻狂、嚣张、自负……等等等等,那些只在十几岁少年挂满汗水的脸上才有的一切。那个年代的仙道仿佛 精灵一样从十一年后他的身躯里忽而显现,在他明亮的眼睛里闪一下,在他弯起的嘴唇边闪一下,在他随风摆动的衣角上闪一下……
“虽然你现在是NBA的选手了,我可也没打算输给你啊!”仙道伸出一个手指,半开玩笑地说。他的眼中却写满了流川最最明白最最不能忘怀的那种,自信满满的信号。
“有种!”
夺球冲上去的时候,流川没来得及细想是什么是谁让仙道忽然换了面孔换了装束。他突然的满面傲气满身热力让人觉得像是被针刺了一样。
流川在两个人对抗的一团沸气里不由一笑。
他曾经像个笨孩子在一大堆的棉花里找一根针。那银晃晃细小的针那么难找,他甚至不确定它是否在里面。直到深深浅浅地触摸,然后突然指尖一阵刺痛,心里却涌进了喜悦。
找到了!那根精致明亮却曾经深深刺过自己的针!就算藏进棉堆、沙丘、或者河床,就算再被它刺痛一次,流川终于找到了它。是的,就算方法再笨,就算要飞越更远的距离,要找的,自己曾被深深吸引的,经过多少年仍无法释怀的,就是这个。
流川不知道,如果不是他,别人也许永远都找不到。因为他是他的磁石。
他 的出现扰乱了他周身的磁场。他心性里那些个沉淀在深处快要被淡化了的品质和脾性被重新排列,然后浮出水面。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的反应。见到流川,他就回想起 高中时候的歌和绰号;见到流川,他就会在心里蠢蠢欲动着对篮球和队友的怀念;见到流川,他就会不自觉地忆起丢掉的钢笔和随之而来的迷茫;见到流川,他终于 再次翻阅那段成长的岁月,细想所有的因缘。
流川是他所知道的一样独特而美好的东西。就像明矾,让他生活中漂游的杂质都沉降,让他一抬眼就瞧见了最畅然的有风有海的神奈川年代。
流 川,对于仙道来说,不仅仅是流川。他是他的记忆,他的经历,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是他放在心里一度淡忘却不曾舍弃的东西。所以,当他开口说出一直喜欢他的时 候,几乎不假思索。他怎么会不对他有感情呢?在这样的年纪,人尚年轻,但少年时光渐渐退色,骨子里挣扎着不愿被湮没的轻狂与无惮遇见一如既往坚守信念的流 川,就仿佛暗红的木炭遇见了新鲜的氧气,又开始滋滋的延烧起来。
所以,与其说流川找到了仙道,不如说是仙道找到了流川。

“太……太不可思议了……”球场外的一辆车里,仙道的同事向泉看得目瞪口呆。
“那家伙原来一定是个篮球手!”他自己补充了一句。
日 日坐在仙道对面的隔间,日日看着他衬衫领带地来来回回。他笑得温和,音量适中,态度亲善,在工作上是个可以挑大梁平时又能把自己手头的事情做得不错的可靠 家伙。他可以打牌的时候被贴一脸纸条;公司清扫人手不够就找他去扛文件箱;如果你需要,分他的饭吃借他的车开,通通没有问题……他这个人接触上去就是这么 大方与随和。
而绝非眼前这样的挑衅与凌厉。
瞧他的头发,瞧他那笑容!配上漂亮的身型,精彩的动作,无可救药的一个篮球青年!
向泉忽然觉得说不定,这里的,此时此刻的,才是仙道原本的样子。
后来他问仙道,你原来打球打得不错的吧?
仙道一愣,想起在挪威街头的小孩也问过相似的问题。这次他一笑,颇有些得意道,没错啊。
向泉一揉鼻子说,那天远远地看见你和另一个高个儿的也很厉害的家伙打球来着,那情景真是不敢相信啊……
仙道却转身,摆摆手,“关于仙道彰,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走吧流川,今天就到这儿。咱们去超市买点儿东西,明天樱木来的话,家里什么都没有呢。”仙道把车钥匙在手指上转了个圈,拉着流川钻进车里。
“想吃什么?”
流川眼睛一翻,突然嘴角一挑:“火锅,不过不要海鲜。”
“没问题,英雄所见略同啊!”说着车子已经起步。
殊不知流川在一旁一抹暗笑:那个大白痴,让他要吃海鲜火锅!

转眼第二天下午,樱木打电话说路上堵车要晚点儿到。仙道一看时间也不早了,不如自己先动手备好酒菜。他把冰箱里昨天买的杂七杂八的食物摊了一桌,正在想从哪儿下手。
本来没指望谁来帮忙,正在看电视的流川竟自己个儿溜达过来,探头看了看。
“别光看,帮忙。”仙道不放过他。
流川也不罗嗦:“干吗?”
“洗蘑菇。”
流川鄙视地瞟了一眼屋里的锅碗瓢盆,掳起袖子干了起来。
仙道顿生窃喜。嘿!竟然这么好使!不料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被流川捉在了余光里。
“美什么呢你?”
“没有……”仙道一眼看见桌上的菜,“我切菜,我切菜。”可是手里干着,嘴上还是没闲住:“我说流川,你在美国自己做饭么?看你的麻利劲儿,不像生手。”
流川把手里洗干净的蘑菇丢进盘子里,“小儿科。”
“嗬,我看啊,”仙道继续切菜,“哪位姑娘嫁给你可划算了:带出去舒心,搁家里省心。”
流川依旧沉着脸,也不抬眼:“你喜欢这样的?”
“哪儿样的?”
“你刚说的。”
“嗯……其实没想过,很少想这样‘喜欢什么’的问题。”仙道一笑,“你上次忽然问我是不是喜欢篮球,我当时就被你问得一愣一愣的。”
“你打球不是因为你喜欢?”流川抬头看着仙道,停下手里的活。
“我打球是因为……”
“叮咚叮咚……”门铃响起。
“来了!”仙道一抹手,出去开门。
拽开门的时候,仙道觉得门上仿佛承受了很大的重量,外面的光线照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扑面而来。
“小心啊樱木!”晴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仙道反射性伸手去挡压过来的身形,很是费了些力气才将他顶了回去。
“樱木,干吗呢你!”仙道睁大眼睛。
红发人伸手挠着脑袋,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没事没事,就是想听听屋子里有没有人,谁知道你开门开得这么快!唉?仙道你的刺猬头还是没变啊!”
“樱木!”晴子在后面直拽他,怪他这样太失礼。
仙道也不在乎地笑道:“你的这颗红脑袋这辈子也变不了了吧?”
“那当然!这是俺的标志!”樱木一竖大拇指,指指自己的胸口。
就在这时,话音仍未落,仙道发觉樱木的眼神突然一定。他回头,看见了站在自己身后的流川。他正面对着樱木,石像一样一动不动,眼光像是被打磨了一样,在空气中明亮逼人。
樱木的动作也定了格,他指着胸口的大拇指还停在半空保持原状,他的嘴唇忽然动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声音出来。
时间在这时就像是卡壳的光碟,影像定住了无法继续。
仙道在旁边看着这两个人,摇摇头,无声地一笑。
终于,樱木嘴里千辛万苦般地挤出几个字:“臭狐狸……还活着……”
“大白痴!”
然后,一切都回到了正常的时空,刚刚那短暂的凝滞像是被什么一股子冲走了一样,可是也正是刚刚那几秒钟的凝滞,好像把什么给连通了起来。
“你!你个臭狐狸,见面就骂人!真没长进!”樱木登掉鞋子,上前一步,要跟流川再度逼视,而流川显然也摆好了架式,谁知他突然转了方向。
“啊!火锅!不错不错!狐狸你还真听话,让你准备火锅就准备火锅!既然这样……”樱木很郑重地转过身,用手一指,“那今天就允许你跟我们一桌吃饭吧!”
在仙道和晴子惊诧的目光里,流川走过去,毫不客气地踢了樱木一脚,口中念念有词:“越来越白痴了你!”

十四

“臭狐狸,一见面你就想打架啊?我看你就是一个人在美国太闷了是不是?”樱木叉着腰数落流川。
“呃,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晴子很是时候地插了一句。
“不用,我跟流川就好了。”仙道扭脸赶快招呼流川,把他从樱木身边支开。
流川瞥了樱木一眼,一扭头走了。
看着流川宽宏大量地走开,樱木心想:几年不见,终于怕我了不成?
晴子进了屋,和樱木小小地参观了一下仙道的寒舍。简单的家具,一架钢琴,淡灰色的墙壁。樱木对着滚水的火锅摩拳擦掌的时候,晴子正看着地上流川的篮球出神,然后,她一转眼看见厨房里的两个人。
仙 道正贴近流川耳边说着什么,他的嘴唇离流川的耳垂那么近,像在亲吻他的颈一样。他的唇应该是在细微地动着,惹得流川忽然向旁边微微一闪,又立马恢复淡漠的 神情拿眼角看着他。只见仙道拿起手里的蒜指指,又指指流川,流川就冲他晃晃手里的菜刀,仙道就立即扔了蒜,很无辜地盯着流川。而流川的眼睛就在刘海后面轻 轻一旋,光泽里满是温和与包容。仙道就一直抱着胳膊看着他低头切菜,直到他抬起眼碰上晴子的目光,然后静静一笑。仙道的眼神平静,有着并不突兀的喜悦。在 晴子看来,那是一种像是发过酵的喜悦,是经过时间筛选,不热烈也不轻浮的快乐。仙道对流川说的每个字,对流川做的每个动作,像跟自己相处一样自然亲切。而 流川,那个正低头切菜的流川,他十一年后依旧细长好看的眼睛,在晴子的感觉里,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晴子第一次在御名酒店就有了这样模糊的感觉,今天看到他 就似乎更加确信。流川在她印象里,那么深刻,是因为他独一无二的执着冷漠心无旁骛。晴子在她暗恋流川的日子里,曾经千次万次地想象过流川不打球的样子,流 川在家的样子,流川刷牙洗脸的样子,甚至流川与爱人在一起的样子。可是这些问题被她想了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直到有天想得厌了烦了,然后爱上别人嫁给别 人,也都没有答案。如果今日不是在这里重聚,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流川不打球的样子,流川在家的样子,流川与所爱的人在一起的样子。
是他呀……
晴子与仙道相望,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是很久猜不出谜底的谜题被公布了答案,有点舒畅有点失落。即使从来就不是自己的,心里也还是有些发涩。而面对这个答案,似乎也只有回以会心一笑,因为,大概再也想不出更好的选择,因为,大概只有这个答案,才让流川更像流川。
“哇!你们要饿死本天才吗?这么慢吞吞的,要不要天才亲自帮忙?”樱木终于等不耐烦,从屋子里跑出来。
“来喽来喽!”仙道端起盘子从厨房走出来,“久等了,不好意思!”
不一会儿,酒菜通通备好,大家围坐饭桌四周,终于有人叫了起来:“不是说要海鲜火锅吗?臭狐狸,你耳朵听什么呢!”
“大白痴,我耳朵好着呢!”
仙道这才明白流川“非海鲜火锅”的由来,叹了口气。
连这个都要较劲啊。
“来!”仙道举杯,“为重逢!”
“为 重逢!”大家和着,将手里的酒水一饮而尽。而晴子啜了一口,只是看着面前的三个大男人咕咚咕咚地仰脖畅饮。真的是,十年了吧,从高中毕业算起到现在。一转 眼的功夫啊,当年的偶像也好,朋友也好,对手也好,一转眼的功夫就坐在面前,长大成人,各有所事,不再是那时的青涩模样了。时间在自己身上的痕迹难以察 觉,看到他们才发现,从那个时候起,我们竟已经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出了这么远的距离。
“樱木,怎么不打球了?”仙道放下酒杯,问对面的红头发。
“谁说不打?本天才在警署队里照样是头号球星!一把手!知道么?”樱木自豪地举起食指,夸张地晃了晃,神情也不可一世起来。
“嘁。”流川还是没忍住,蔑然一声。
“怎么样?流川你不服?别以为你去了美国就有什么了不起,不信比比看!”樱木一捋袖子,恨不得在饭桌上就分个高下。
晴子赶快转移话题:“那仙道君怎么不打了?你那个时候可差不多是全湘北的较量目标呢……”
樱木和流川顿时一齐看向仙道,眼神里仿佛在说:别抬举他了!
仙道看了看两个人,又望向晴子:“是因为大学时候觉得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唉,樱木,你的那帮朋友呢?都干什么呢?”仙道转向樱木,没有给晴子再问下去的机会。
“他们几个啊……”樱木来了精神,“野间回了老家,剩下的仨合伙开了个小游艺厅,乐着呢!……你怎么知道他们?”
仙 道咽下嘴里的东西,开口说:“记得有次走在街上,对面突然凑上来四个家伙,我以为要找茬劫道,谁知道为首的那个……叫……洋平的吧,他走上前问我是不是仙 道。他说,‘别人都说你是篮球天才,可是我们的天才樱木是绝不输你的。’还让我等着瞧。”仙道看着樱木笑起来,“他们说的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那几个……笨蛋……”樱木扭开眼睛,嘴里骂着,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眼里却流露出一种特殊的感情。
“别光顾着说话,吃菜。”仙道招呼着,很绅士地帮女士夹菜。
晴子地目光随着仙道的手移近又移远,终于开口问:“仙道君的手指……”
仙道有点不知所指地看看自己的右手。
“无名指那里……”
仙道又看了一下,右手无名指的第一关节处微微向中指方向弯曲,是打球的旧伤。
“没事,很久以前打球戳的。”
“这样啊。仙道君一定很早就开始打球了吧,小学时候?”
“哪里,国中。”仙道看了流川一眼。
就是他丢掉心爱的那支钢笔的时候。
“国中一年纪刚开始的时候,完全不懂怎么打,只知道追着球满场乱跑……不过倒是很开心啊……”
“后来呢?”樱木插进来。
“后来,到二年纪就进了篮球队,总算有人教教,也打得像模像样起来。怎么说,进步还算快吧。然后国三当了队长,带着球队参加过几次区比赛,成绩还不错。再然后就随着田冈教练进了陵南,这之后的你们就都知道了。”仙道也不多费口舌,几句话就把什么都简单带过了。
“你手上的伤什么时候弄的?”流川竟然开了口。
“刚打的时候呗。这种伤都是基础不扎实时候的低级错误,跟你眼上受过的伤可不一个档次噢……”仙道坏笑着挑挑眉,很是暧昧地调弄。
“哟哟!”樱木不干了,“有什么了不起啊!是臭狐狸太笨才会被人踢到眼睛!本天才当年地背伤才是无上光荣的!”说着,樱木侧身指指自己的后背,仿佛上面印了什么奖章。
“不入流。”流川再次表示蔑视,一把拉开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条伤疤。
“你那点儿小伤才不上道!看我的!”樱木不甘示弱地扯下袜子,一指自己新受伤的脚腕。
“自己走路摔的吧。”流川一声冷笑。
“屁话!上个星期在赛场上扭的!你那个是什么?猫抓的?”
然后,两个人就越演越烈,终于无可挽回地发展到了要脱衣服解裤子的地步。仙道忍了又忍,最后用筷子“当当”大声敲了敲火锅的锅沿,“你们俩!我和晴子都吃光了啊!”
“臭仙道,给我留点儿!”樱木扑回饭桌前,立马狼吞虎咽起来,看样子是要把刚刚落下的份儿都补上。
仙道拿眼睛扫了扫流川,一分责怪九分无奈。
这两个人一碰到一起,言行水准就倒退十年有余。
晴子却在一旁不停地笑。就是这样啊!就是这样一群以伤疤为光荣,以篮球为荣耀的大男孩儿啊……
“耶?晴子你笑什么?”樱木一边往嘴里不停塞东西一边问。
“笑你们啊。这样看来,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大家都还是高中生的时候了。”她看了看对面的流川,“虽然今天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归宿,但看到流川君可以实现梦想打进NBA,我们大家都很欣慰呢。尤其是哥哥,他经常在电视上看流川君的比赛的……”
流川看了看晴子,没有说话。
“哼!”樱木又不爱听了,“狐狸就是肯下功夫,论天分的话还是……”
樱木的话还没说完,晴子就径自接了下去。
“嗯,记得有次晚上补课,放学很晚。走的时候我看见篮球馆的灯还亮着,就跑去看。只见流川君一个人在篮下反反复复地练习各种防守和进攻的动作,累得实在跑不动,就站在三分线上一个接一个地投篮,衣服都湿透了。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人比流川君更喜欢篮球了。”
“晴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也是很喜欢篮球的呀!”樱木有点委屈地转向晴子。忽然,他哈哈大笑两声,对着仙道压低声音说:“狐狸要不是那么喜欢篮球,我们也没的整他呀……”
“你说什么?”流川冷冷一句。
“我说,”樱木加大分贝,“就是那年新年啊,队里联欢抽签。我们几个早就看你不爽了,就把你抽的签里做了手脚,让你无论抽什么都是‘一个星期不准进篮球馆’。”
“啊?可是学校附近没有其他球场,那岂不是除了周末,一个星期不能打球?”晴子惊叹。
“就是这个意思!”樱木点头称是。“好戏还在后头呢!我们料到狐狸一定会急,小三就故作体贴状,说让他表演个节目就通融了他。结果狐狸真的抱着脑袋想啊想,最后决定唱个歌。唱得好难听啊!”樱木说着又大笑起来。
“你说够了没有?”流川已经直起了身子,随时准备跟樱木动手。
“原 来是这样啊,我当时有事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流川君已经在唱了。”晴子回忆着,“其实,我觉得流川君唱得很不错的,真的,没想到的好。那首歌我没听过,所以 就很仔细地听,歌词我还记得,好像是……”晴子停了停,用力地回想着歌词,“好像是‘去年夏天的最后一天,我在雨中奔跑……不停追逐我的梦……”’
流川那时唱的,正是仙道曾经唱不停的歌。
仙道此时慢慢地扭头去看流川。流川已经坐回去,眼睛盯着自己的筷子,也不出声,样子像极了一个窘困的孩子。然后他缓缓抬起眼,与仙道相视,幽黑的眼睛里摒却了不适,留下纯然的坚定,清澈得如同最洁净的泉水。流川的心也在那一刻让仙道看进去,里面纯透无暇。
仙道于是伸出手去,用力揉了揉流川乌黑的头发,轻声道:
“傻瓜。”

十五
“傻瓜。”
两个字轻轻地从仙道的嘴里吐出,像是夜昙绽放那一刻的轻柔,另人感动。樱木和晴子都呆住了,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甚至高深莫测的仙道,在伸手抚着流川的头发的时候,会变得这样温柔、无防,像亲人像情人一样深切地理解,明白,体慰,宽容。
流 川被仙道揉弄着头发,换了别人,他早就一拳出去回以颜色,可是那个人是仙道,是从他们认识开始就独一无二的仙道,让他失败帮他成功,流川心目里永远无可替 代的仙道。所以流川眨眨眼睛,任凭仙道的手掌在头上抚来抚去,也没有反抗,也无需反抗,这就是他与仙道相处的方式,与其他任何人都不同的方式。
屋子里一阵静默。
最终流川又举起筷子,夹了一片牛肉,抬眼看了看还在发呆的樱木和晴子,不理不睬地把肉送进口里。
樱木终于反应过来,大叫起来:“啊!臭狐狸,那片肉是我放进去的!吐出来!”
“这个给你这个给你。”仙道看见樱木分外眼红的模样,立刻把自己手里的往他碗里送,意在息事宁人。
不料樱木较上劲儿,死活要流川已经吞进肚子的那块。仙道和晴子都不知他怎么突然计较到这田地上,互相不解地看了看。
樱 木手里仍是抓着流川逼他还他那一小片牛肉来,心里却满满塞着刚才看到的情景:仙道与流川,那样无人可及、无人可触的相处。那样从容的仙道,那样坦然的流 川。他们像是封在一只水晶球里一般,外人看进去透明无遮,却无法染指。樱木在一刹那有种奇怪的感觉,夹杂着尴尬、些许的酸涩,甚至还有一点点羞恼。狐狸是 他那么多年的头号打击对象,即使分开了也一样,怎么,在今天这种情形之下,像自己的专署对头被别人抢了去,而且抢得大大方方,抢得温文尔雅,抢得人家心甘 情愿。樱木突然觉得流川不仅仅只是个讨厌的臭屁狐狸,他一下子回想起了许多其他与流川相关的片段:流川说:“这就是实力”;流川说:“凭你的能力,还真是 可惜”;流川还说:“那我就负责多讲你几句……”原来流川曾对他说过那么多句话,那么多句其实本意并不恶毒的话。
流川,毕竟是他高中三年,一起打拼的同队队友啊。在樱木的心底,就算再怎么死不承认,流川仍是他渴望企及的目标。他喜欢和他一起打球的日子啊……
樱木的心里所以就有些空荡荡的,让他一时手足无措,只有虚张声势地故意高声喝叫,甚至巴不得流川对他拳脚相加,然后一切就仿佛没有发生,没有改变。
“白痴!”流川被樱木抓着左手手腕,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骂了一句,然后不躲不闪地看着他的双眼,目光笔直,似有深味。
“给你!”说着,流川夹起一片肉,在锅里涮了涮,放进樱木碗里。
仙道和晴子彻底呆掉。
“狐狸……”樱木终于慢慢放开流川的手腕,坐回座位,愣愣地看看自己碗里的肉,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流川,眉头微微皱起又松开,吐出几个字:“这……这还差不多……”这几个字却飘进了云里,完全没有先前的气势。
樱木觉得,流川的眼睛其实已经看穿了自己的无理取闹,看透了自己的心。

然而,有机灵的仙道和晴子,有健忘的流川和樱木,之后的气氛恢复得很快。不一会儿,四个人继续有说有笑,有打有闹。话题从篮球到工作,从昔日到未来。时间就这么飞快地分分秒秒过去。
客人起身要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桌上盘干碗净,地上的酒瓶码成了长城。
送客至门口。晴子微微欠身鞠了一躬:“多谢今晚的款待,真是麻烦二位了。”
“唉晴子,什么‘二位二位’的,说得跟两口子似的。”樱木提起鞋子直起身来,擂了仙道一拳,“下次回神奈川有事记得找本长官!说起本长官那可是威震八方……”
“白痴!”流川很及时地评价。
“你!”樱木终于跨上一步再次和流川对上,逼视良久,他出乎意料地抓住流川的肩膀,一字一顿道:“本天才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篮球!所以你要给我争气,好好打!这次听清楚了没有狐狸?”
没等愣在原地的流川反应过来,樱木已经飞快地转身,迈开步子向外走了。
“等等我樱木!”晴子就要上去追樱木,却又转回来,对着仙道流川再鞠一躬:“请二位……多多保重吧……”然后看了他们最后一眼,离开了。
望着晴子的车渐渐没入街道的尽头,流川才回神似的嘟囔一句:“废话,要你说……”
仙道呵呵一笑,搂住流川的脖子:“他当然要说啊……你可是他天才篮球生涯里,最重要的一个啊……”
流川甩开仙道的手往回走的时候,低头一笑,心想:谁让他自己是个不同寻常的……白痴呢……

回到屋子里,收拾碗筷。一切恢复原状,却显得有些寂寥。
流川翻出换洗的衣服去洗澡,仙道就自己坐在沙发里看不知在讲些什么的电视节目。
看着看着,自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笑:“命里注定的吧……”

流川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屋里只有电视在闪着光,仙道已经歪在沙发里睡着了。
流 川站在他面前,看了看,伸手去抽他手里的遥控器,却又看见了他无名指上的伤。流川于是就慢慢蹲下来,把遥控器放一边,仔细地打量那只右手。仙道的指甲短短 的,剪得很整齐,除了那微微弯曲的手指,其他都挺好看。但是流川并不在乎它的模样,他轻轻地将它翻转过来,摊开手掌,细细地摩娑,从指尖到掌心,一遍,两 遍……用他自己被篮球磨满茧子的手。
流川知道,这不是他十一年前的手了,篮球的味道已经被时光带走,连曾经坚硬的茧子也会消失。
这些,在仙道第一次去流川家帮忙,流川冷不丁把篮球丢向仙道时,他就从他接球的动作里看出来了。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秒的生疏与疑顿,流川,也看得出来。毕竟这个人,他曾经放进了太多心思。
如今似乎唯一的佐证便是那受伤的手指,弯曲的光影让流川心里一阵翻腾,这是篮球在仙道身上留下的永久的印记。仙道,你明白么?
仙道的手突然动了动,流川本能地抽回手,去看仙道的脸。他没有醒。眼皮略微动了动,继续安静地睡着。
流川蹑手蹑脚地蹭到仙道近前,像从没见过他似的细细观瞧。电视的光变幻着颜色,时明时暗,时红时绿,仙道沉静的睡脸也似乎跟着忽远忽近,让流川怎么也看不真切。
流 川于是想起他那次梦见仙道。他平时几乎从不做梦,到了美国那么多年之后,却在某个夜里生生梦见了他,梦得那么清晰,醒来的时候都还记得每个细节。梦里他就 看见仙道睡在他旁边,窗外的光线淡蓝,仙道的脸上,留下他睫毛的阴影,鼻子的阴影,嘴唇的阴影……流川瞪着眼睛看着他躺在身边,竟一时不敢动作,心里没有 惊诧没有疑惑,只有单纯的兴奋和喜悦。就像在他心底,他已经想要这件东西太久,所以他其实每时每刻都藏在他心中的某个地方;所以当他出现,流川的感觉像是 终于兑现了一直拿在手里的愿望。那一梦醒来,流川额上沁满细汗,他的心仍在砰砰地跳着。他惊觉,自己生平第一次有了想吻另一个人的冲动。
所以,此刻,流川真的去吻了。流川从没想到老天会给他第二次机会,而且是真正的那个人睡在面前。流川毫无犹豫地吻过去,他明白自己的心,所以他绝不放弃这个机会。他的心告诉他,他对这个人的感情,让他想吻他,想接触他,想抚摸他,想……
流 川的唇轻轻的吻住仙道的上唇,然后是下唇,然后微微离开两毫米,再吻下去,再离开,再吻下去……这样反复的吻上对方的一瞬间,让流川轻微地颤抖,他的手心 出汗,他的脸颊发烫,但他仍不愿惊醒那个人似的,挣扎在他此刻湿润性感的唇间。流川用手撑着自己的身体,他永远也料不到原来他爱这个人,不止是出自心灵, 还包括身体。他听不见电视的声音,他只听见血液在大脑里烧。他二十六岁的身体却像十岁的孩子一样坦率,确认他一切的情感,甚至欲望。
就在这时,一 股力量突然压在流川颈后,惊得他心脏漏跳了一拍。那力量将他不由分说地送到那人的面前,阴影挪开,他看见仙道黑暗里幽深的双眼,半眯着,闪着让人晕眩的 光。然后下一秒,仙道的唇覆上了他的。仙道的手从流川的颈上插进他的头发里,力道仍旧不减。流川觉得他那样蛮横的力量却魔魇般能将他的每根头发都挑逗起 来,然后那千万根神经便一股脑儿地刺激头皮、脖子、后背、双腿,到达脚趾。而仙道的另一只手揽住了流川的腰,一用力,仙道就着这股劲儿,起来翻身,将流川 压倒在沙发里。
没有言语,继续吻下去。流川迎上去,他知道自己不可自抑,他不想那么多,他想要的就努力去拿。而他想要的,就是眼前这个从十几岁时 就爱上的男人。他知道自己的浴袍已被扯开,他知道他的手在什么地方,他知道他的吻就要让他爆炸,但他不在乎。就像他生命里所追求过的每样东西,他全心全 意。

直到流川惊觉身体失衡,背后一阵疼痛,两个人从沙发上跌落地板上面,仙道才停下他的吻,赶忙问:“你没事吧?”
流川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背后传来一阵痛楚,他咬咬牙:“没事。”
仙道背对着电视还坐在流川身上,脸完全隐没在黑暗里,让人看不清楚。只见他又俯下身来,流川以为他还要继续,谁知仙道却搂起流川,抱在怀里,抚着他的后背,喃喃不停地说:“对不起,流川,对不起……”


十六

流川一把推开仙道,与他对视,试图在黑暗里辨识出对方的眉目。可是他看了又看,在一片阴影里找不到焦距。但他可以感觉到仙道正在凝视着他,他的整个轮廓仿佛就是一种凝视着的姿势。
然后,仙道胳膊一支,站起来。
“喂,”流川开口,声音不悦,“你还在逃么?”
他看到仙道停下脚步,转过身,隔了几秒,他极低沉着声音说:“不是。”

那天晚上流川不记得他独自在床上躺了多久才睡着。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仙道已经去上班了。
流川起床之后,在屋子里绕了三个圈,看了看昨天和樱木晴子围坐的餐桌,想了一下,便抱起篮球,戴上帽子出门了。
步 行了四十分钟,到了平时和仙道打球的球场。上班上学的时间,没有其他人,他便独乐其中。运球,上篮,不停地跑动和跳跃。这样宁静的独自一人的上午,周围是 日本字的店铺,是黄皮肤黑头发的日本人,流川偶尔会在篮球出手身子下落的一瞬间有种时光凝固的感觉。可是今天不同,他脑中旧有的印象在昨天被翻新。他见到 了十年之后的樱木,虽然还是讨人骂惹人嫌,但那个家伙已经是个警官了呢!穿着灰绿色的夹克而不是破烂的T恤,斗起嘴来还是毫不犹豫但除此之外的话题他也算 是说得头头是道,好象变得有点大脑了……
流川一错身,力从膝盖发出带动身体,手臂协调地伸展,手指跟着拨球出去,球在空中正正地飞出,入篮的一刻,樱木的声音响起:“本天才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篮球……你要给我争气!好好打!”
突然出现的樱木的声音,让流川保持着球出手时的完美姿势,停顿了两秒。下一秒,他的脑中又闪过仙道受伤的无名指。回过神,流川一拨楞脑袋跑去捡球,他想,不是梦,时间真的是过去了。

一切又如旧。下午六点多钟,仙道打电话叫流川在家门口等他,他就按惯常的做法,把篮球背上,过十分钟后就等在门口,见车来就上去,却发现今天开的方向是热闹的市区。
“去哪儿?”流川问。
“你听听这个。”仙道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递给流川。
是越野的留言:
“喂仙道,我是越野啊。这段时间没联系你怎么样?这个周末是陵南八十周年校庆,田冈老头四处捉人回去聚呢。怎么样,兄弟好久没见,回去看看吧。听说还组织了球赛,把咱们捧成了陵南的明星,我说没你不成,你可得给个面子。好了,有空回我电话。”
流川收了线,把电话还给仙道,问:“去么?”
仙道揣起电话,无声一笑,一把将车拐进了地下停车场,说:“还在考虑。”
流川不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有空儿就去,没空儿就不去。有什么好考虑的。”绕口令似的一大串,怪吓人的。
仙道呵呵笑着:“空儿那是一定没有,这个周末肯定加班。所以关键是想不想去。”
流川用奇怪的目光瞄瞄仙道,推门下了车。
“工作不要紧?”
“我最近一直在想什么是要紧的。”仙道锁车,拉着流川上了电梯,“得到的答案是,你想要什么东西要紧,什么东西就要紧。”
流川拿鼻子出声,道:“本性难移。”
出了电梯,仙道领着流川穿梭在商场的花花绿绿的人群中间,他一直不曾回头,脚步坚定不移,流川看着仙道的背影,仿佛看着他直奔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的目标。
“这里。”仙道停下,拿手一指,一间运动用品商店。说着又径自走到一整面展示墙前,“这些。”
流川一看,是各式各样,形状各异的篮球鞋。
“白痴,连鞋都要买了,还考虑去不去?”
仙道一脸无辜的找打样儿,摊开手说:“我就是说要考虑买哪双呀。”
忍了又忍的流川终于发了威,脸色铅黑,狠瞪了仙道一眼,回身伸出手指就一指:“就它!”
仙道顺着流川的手指看,立马倒吸一口冷气:“那双黄绿黄绿的?”语气里分明说着“流川你没病吧?”
流川也不拿正眼看他,口吻威严:“那你找我来干吗?”
“呵呵,别这样。我一定是误会了,你指的是那双白色的吧?还是左边那双灰色的?”仙道打着圆场。
流川却毋庸置喙地摇摇头:“就那双黄绿的。”
仙道眉毛一挑。
流川下巴一扬。
“不试试?”流川走过去把鞋拿下来,递到仙道面前,眼光寒冷,意思是不试试你就甭想出这门。
“好好……”仙道无奈,一屁股坐下,看看号码偏偏还就合适,就硬着头皮伸脚进去。
效果,果然,很恶劣。
旁边的店员却扑上来,左夸右夸,仙道根本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知道仙道彰再怎么帅穿这双鞋出去也无异于自毁前程。他抬眼看了一下,趁流川不在四周,一脚踢掉那鞋,打算夺门而逃,不幸被流川生生撞了个满怀。
“你干吗?”流川开口,有如天皇。
“找你啊。”仙道飞快地搪塞。
流川审视着仙道额头上的冷汗,“我让店员去给你拿另一双了,回去等着。”
仙道磨身悻悻地回去坐下。
“先生,您的鞋。”仙道谨慎地抬眼,缓缓地纳那双鞋入眼。
然后他情不自禁地一弯嘴,笑意油然地装满了眼睛。
流川为他选的,黑色蓝边的CONVERSE FX IV*。黑色和蓝色是陵南的颜色,CONVERSE是他一直钟爱的牌子。
好一个流川啊。
仙道充满意味地笑着看向流川的时候,流川之前的严厉与冷漠忽然淡了下去,反倒被仙道盯出了半分不自在似的,别开了眼。
“就是它了。”仙道拿手一掂那鞋,一语敲定。
“先生不试试了?”店员惊讶地问。
“有什么问题么?”仙道把目光从流川身上挪开,转向店员。
店员于是手捧着鞋一溜烟地跑开了。
两 个人又继续四下里晃了晃。流川随手拿起个篮球在指尖上转了起来,他身后的仙道却坏笑了一下一把将球偷走,一扬手,把球投进了店墙上挂着的篮框里。流川自是 不甘于如此的挑衅,便也不顾周围人的眼光,抄起球在仙道面前故意一晃,让球在他身边擦着衣角蹭过,绕过两三个顾客,才漂亮地出手。
旁边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仙道眼睛一闪,嘴角一提:“平手么……”
“再来?”流川气势万丈。
“二位二位!请不要损坏店里的商品……!”倒霉的店员冲上来,挡在两人中间,却挡不住两人紧紧相扣的视线。

“哎,早知道就先付钱再玩儿他们的球,跑也跑得利索点。”仙道回到车上,叹口气。
“白痴,还不是你欠。”
“没办法,”仙道发动车子,“越来越管不住自己了。”

买了鞋,两人又买了些吃的,然后仙道说不如去“野餐”。
流川指指快黑下来的天。
仙道说:“那才有意思。”
车子便开到了一个少人的郊野公园。拎着食品袋下车,来到一个草坡上,仙道把衣服垫在地上,坐了下来。流川跟上来,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眼前的景色摄住了。
草坡对着大海,海面上夕阳的余辉犹存,西边天空里于是就有梦幻一样的葡萄紫,还有玫瑰红,然后色彩渐渐过渡到黄,白,蓝,和深蓝。
流川的视野里只有这些动人的颜色,大海,草坡,还有仙道。他慢慢坐下。
“漂亮么?”
流川点头。
“在美国还常能看到海么?”
流川摇头。
“你……”
流川一摆手,“你很多问题耶。”
仙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只是想问问你要不要三明治。”
流川回过头,一把抢走他手里的食物,送进嘴里,嚼起来。
恩,味道不错,风景很好,仙道也挺安静的了……
可是,他的声音终于又传过来:
“流川,你怎么能一直坚持下来呢?”

十七

“流川,你怎么能一直坚持下来呢?”
流川回头去看仙道,仙道嘴里咬着根吸管,也抬起眼看他。
张口,却似乎答非所问:“我从来没想过要坚持。”
仙道一愣,了然一笑。
只有有了放弃的念头的人,才会想到“坚持”这个字眼。
“你在我们些人当中,也真算是个奇迹了。”仙道翻了个身,用另一只胳膊支着身体,“你上次问我为什么打球,因为赢球的感觉很好。你别瞪我,真的,狭隘吧?”
流川不置可否。
“其实,还是真喜欢过篮球的。”

喜 欢篮球的日子里,流血流汗都值得忍,回家还巴不得让谁谁都知道今天自己在篮下怎么跟人冲撞,额上的口子也一定要在饭桌上炫耀出来吓得老妈倒吸一口冷气。进 了陵南,人间地狱一般。仙道听说鱼柱一年纪的时候因为受不了田冈的魔鬼训练几乎退队。别人都说仙道你来了,田冈看到希望了,从没有人让他如此满意过。可是 他们都没有看到周末和假期里教练给他的单独训练。仙道那时面色铁青,也偶尔会吐,半夜里腿肚子抽筋疼得他直冒冷汗。没人知道罢了。身体上的挑战可以扛,自 尊心上的打击是不能忍受的。这大概是为什么鱼柱想过退队,仙道没有。他总是被人赞扬的,虽然这出乎他最初的预料。因为最初打球只是因为真真地喜欢现在看来 叫做团体的感觉,反正就是一群男生尽情地奔跑,跳跃,配合,对抗。呼喊声、拍球声、砸篮板声,还有那个夏天的骄阳似火和聒噪的蝉鸣……就今天看来,十三岁 时毫无组织战术的篮球运动是那么熠熠发光,绝对足以深深吸引少年活跃好胜的心。国中的篮球社与高中不同,更多是兴趣社团的成份,你参加,不是因为你是高 手,而是因为你喜欢。加入陵南就不同了。去的那天,所有人便用异样的眼光看仙道,他是否喜欢篮球退居其次,他够不够强才最重要。而他够强,现在在仙道看 来,不知是件庆幸还是败兴的事。

“你不喜欢了还打?”流川不以为然。
“还喜欢啊。我喜欢我做得好的事儿,喜欢让我有‘赢’的感觉的事儿。”
打球迟到,翘掉练习,是因为心里有数,一定会赢。
一旦不能确定,就拼命练习,不让自己输掉。
其实仙道虽然一直笑着,心里却最讨厌输。
难免偶尔败阵,他却笑得更开心,因为他知道有东西可以刺激他更进一步,变得更强,然后在下一次的时候赢回来。
所以他总不记得过程,他只看得到结果。

“后来怎么不打了?”
“因为上大学了。看到更多东西,有更多的选择。我感觉自己像一条鱼从小溪里一下子跳进了大海。总之,即使再赢球,也不能给我‘赢’的感觉了。”仙道看看流川,“生活没有那么单纯了,单纯到只要打好篮球就万事OK的地步。还是要赢,但不是篮球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流川垂下眼。他当然明白。他回头看了看仙道前襟样式别致的领带,看了看他不远处那辆价格不菲的车子。他当然明白。
“这就是你说的遇到的‘更重要的事’?”
仙道一笑:“有的时候你越想出类拔萃、与众不同,你越是掉进了最俗的俗套。”
“那是自然的,”流川开口,“无论输赢,都很俗。”
“不过我也不后悔,不走过这段路,我就到达不了这个地方,就不会了解现在了解的这些。”仙道坐起来望向海面,那里宁静得连只水鸟都没有。月光映射出玉一样的光辉。水面以下,游进海里的鱼,以为那里就是全世界。
“你这个人,还挺功利的。”流川瞥了仙道一眼,口气里也不是讽刺也不是惊讶。
“别告诉别人啊。”仙道眨眨眼,作诚惶诚恐状。又忽然正色道:“心里……”拿手一指胸口,“有点儿空落落的。”
流川扭脸看仙道。他的手缓缓放回去,胸口那里的衬衫似乎白得不像样子。
流川心里也跟着空了一下。
“嗯,”仙道清了清嗓子,“我说,虽然后面的话我自己也觉得肉麻,但都是真心的,你别不爱听。”
“说。”
“我 做梦老是梦见你。在跟你重逢之前,我从来都觉得那些梦没由来没道理,直到再见你,与你相处这些日子,才发觉那些梦好像一直在暗示我,其实内心里始终有种向 往,有种冲动,想要回到中学时候,无忧无虑地打球。真的,在梦里见到你时,心情都跟十年前一模一样,兴奋,紧张,被挑战的快感……没想到和你一起打球的日 子,印象这么深刻。”
流川不作声,手握了握。
“梦里跟你打球,从来没分过输赢,只享受过程。怎么上篮,怎么跳投,怎么突破……打球时候完全没有负担,全心全意的。梦里永远都是那一年,那一个季节,我们都十五、六岁的样子。”
“可是我梦见你却与自己当时同龄。”流川幽幽道。
“是么?打球?”仙道追问。
流川轻轻摇摇头。他想起他梦里仙道那张混合着青涩与成熟气息的睡脸,他面庞上淡蓝色的迷一样的月光。流川禁不住咬了咬嘴唇。
相互梦着的两个人,在对方的梦境里却迥然不同。
仙道见流川不出声,自言自语道:“那天说一直喜欢你的,连想都没想……”
“你不是一直喜欢。”流川打断他,又沉默起来。
仙道半张着口,没料到流川的贸然。过了半晌,又道:“最重要的是,我现在知道我不会再失去你了。”
流川惊异地看着仙道微笑着望着海面,脸上说不出的满足神情。他也转过脸,再用手一指胸前:“这儿。”
你回到我的心里,你是我的记忆、我的年少、我的心灵的一部分,所以不怕再失去。
流川的眼神却黯了下去,以轻不可闻的声音叹:“是这样么。”
“我喜欢黑色,你呢?”
“干吗?”
“说说看,不然都快忘了自己喜欢什么东西。”
“白色。”
“我喜欢海。”仙道平躺下来,枕在自己手臂上。
“山。”
“冬天。”
“夏天。”
仙道一骨碌坐起来,杵了一下流川:“你不是故意反着说吧?”
“我没那么无聊。”
“我喜欢狗。”
“猫。”
“拉面。”
“汉堡。”
……
……
这样的对仗一句又一句,直到一方没了声响,另一个还在继续。
“乡村音乐。”
“……”
“杉树。流川?睡了?”
“……”
“纪录片。”
你的眼睛。
“侦探小说。”
你的眉毛。
“绿茶。”
你的声音。
“埃及。”
你……
“卡车。”
你。
“瀑布。”
你,仙道彰。
……
……
那个夜晚,海风不断吹来,草在水波一样的舞动。
流川始终没有在仙道长长的名单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他也就因此没有机会说出他不多选项里被默念了无数遍的那一个。


十八

夏天似乎飞快地从天而降了。一推开门,外面的马路明晃晃的镜子一样,让流川漆黑的眼眸半眯起来,眼底微微的酸痛。
压了压帽檐,低头走进阳光里,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天高日灿,微热的风一股一股扑面吹来,像神的手拂过面颊。
数学老师的声音便变得混沌不清,他脸上那副大眼镜像浮在空中一样,他的嘴鱼一样一开一合,没了意义的声响让人更是无法抵抗地困倦。
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初的午后,流川在他的课桌上困到发狂。临睡前一刻,瞥向窗外,模糊的视线里,跳出一个身影。
那个,不是仙道彰么?
高个的男孩正在窗外朝他比手划脚,面上的表情那叫一个丰富。流川扭头前后看看,皱着眉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我?
对,就你。
直到看校门的爷爷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仙道数落个不停,他才一下子装出知错就改的样儿,鞠了一躬转身走开。走出几步,又回头,对还有点儿呆呆的流川一边作口型,一边挥胳膊。
下来。
流川趴在窗口看戏似的看到仙道走出视线,忽然觉得这事儿与自己有点干系,就嚯地站起身。
全班同学齐唰唰地回头看他。
“老师,去厕所。”
说完,双手插着兜阔步走出教室。
全班肃静,小池老师当下有点头晕。
流川的睡意到他在校门口见到等在那里的仙道时,还正浓。
“振作点儿!今天还困?”仙道走过来一拍他的肩膀,“走吧。”
“哪儿?”舌头还硬着。
“不远,来吧。”

流川瞪着面前一大碗热腾腾的拉面,抬头迷茫地看看仙道。
“长寿面啊,这家面做得还是不错的。”仙道看着流川的迷茫样儿,自己也有点儿迷茫。
他又盯了流川的脸几秒,突然警觉道:“今天你生日没错吧?”
流川一听这话,当机立断,立马抱起碗筷,吸溜吸溜地不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
仙道一看,放了心,也吃了起来,可忽然看见流川推开汤水不剩的瓷碗,说:“今天不是我生日。”
“你……!”仙道一口气没倒上来,呛得咳嗽起来。
“不是你生日你……!”仙道背后一阵寒意,心想这样被他刮去一碗上等拉面一不能不说错在自己二也不能显得太小家子气,干脆把后半句话就着面活生生吞回肚里。
流川心满意足向椅背上一靠,抱起胳膊,一副“你活该破记性”的神情。
“好吧,其实,今天是我生日。”仙道严肃地说。
流川歪着脑袋看了看他,明知故问:“你上次不是说二月份么?”
仙道悻悻地一边嚼着面一边抬头瞟了流川一眼。
他这边刚刚吃完,流川又嚯地起身,“回去了。”一看仙道坐在原处还有点儿发楞的样子,便干脆转身向门口走去。只是,走了没两步,站定,挣扎了几秒,又走了回去。
此时,仙道正洋洋得意地把刚刚拍得啪啪作响的篮球在指尖上转得咝咝生风。

那天打完球已经是四点钟的样子。一身的汗,两人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四处找汽水机。
转了好几个弯,流川一眼看见不远处的蓝色贩卖机,一扯身边的仙道,结果没扯动,又扯了一下,不耐烦地扭头去看。仙道的表情在那一刻定在那里,然后缓缓地,他的眼神闪烁着,眉头却忽又皱起来。流川看不懂那表情,只听他说:
“代杉……”仙道没有移开他的目光,“流川,等下,我一朋友。”说着,他迎上前,在叫代杉的女孩的轮椅前停下。
流川就在几步以外的地方看着那三个人:仙道、代杉、和她轮椅后二十五、六岁的男人。
他 第一次见到仙道那样迟疑着脚步,琢磨了琢磨,才走近前,打量了一下那个陌生人,又微微弯下身子,对女孩说了些什么。代杉就笑起来,拍拍自己的腿,又侧身拍 拍男人扶着她轮椅的手。仙道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那般温柔,他对她的微笑像天上的云一样轻软,看得流川出了神。
仙道终于又直起身,伸手与那男子握了一下,就抽了回去。
流川就在这个时候收回目光,背过身去。他听到他们的笑声,不久,又传来仙道的脚步声。
“给。”仙道伸手递过一瓶矿泉水,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灌了起来。
“以前的同学。”他见流川面无表情的样子,猜他也不关心。
“嗯。”
走了两步,又突然说:“以前喜欢的人。”
“嗯。”
“她转学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想不到啊。”仙道径自说着。
想不到什么?想不到她患病?想不到此地重逢?还是,想不到她身边的人不可能是你了?
“流川喝水啊,你刚才不是渴得什么似的?”仙道觉得流川脸色不太好看,有点蹊跷。
流川的心脏此刻越跳越急,手里紧紧攥着水,一句话到底是没拦住:“我讨厌你那样。”
流川的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在仙道那里从此成了千古之谜。流川再没提起过。
其实,当时流川只是看到了仙道与那人握手时眼中一瞬间的淡淡的失落,流川的心里就没由来地突然一抽。然后他开始讨厌他的那个眼神,因为他知道,那一刻当他看见仙道脸上未曾有过的温柔时,自己眼里一定也有那种相似的失落。

兜里的一阵振动把流川从十年前的记忆里拽了回来,他反应过来,掏出手机。一看显示的号码,心里一沉。
“Hello?”
“This is him.”
“I know… In a week.”

只剩一个星期了。
流川站在街边,忽然觉得一阵无措,心里莫名地慌张。这时他才发现出来打球竟然连球都没带!
没事儿吧?流川枫!
他自己骂了自己一句,转身往回走。
还剩一个星期……
脚步越来越疾,巴不得赶快回家。
还有一个星期……
几乎要跑起来,差点儿撞上对面的行人。
一个星期……
风声在耳边响起,人在大步向前奔去。头发扎到眼睛,刺得流川一把拽掉了头上的帽子。
心脏几乎在那之后的一刻停跳。
就在离家不远的路口,警察、封锁条、人群、还有毁车。
银灰色的车,流川所熟悉的车!
流川箭一样刺入人群,目瞪口呆地怔在那堆废铁前。
“人哪?!”他突然疯狂地大喊起来,吓得周围人都倒退了几步。
“警察先生,人哪?!”他冲上去抓住正在处理现场得警察,“人在哪儿?!”
“请你冷静一点儿,人已经送走了……”警察被流川得模样吓了一跳,胳膊也被他攥得要断了似的疼。
“目前还无法验证身份……”
还没等他说完,流川粗暴地拨开人群,飞也似的朝不远处的家奔去。
仙道说他今天要中午才去公司。不……不会是他的!
不会是他吧?!
只剩下一个星期了!!还是……
什么都不剩了?!
混蛋!你敢出事给我看看!!
仙道彰!!

流川掏钥匙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他全身都在抖,他的心被震得快要碎掉。
“哐”的一声夺门而入!
“仙道彰!!”破口大叫!
那时候,即使有回答,流川也听不到。他的大脑像被挤压着没法思考。
直到他撞进浴室雾气濛濛的门,一步冲上去几乎把整个浴帘都扯烂,他这只被挤压到透明的气球才一下被释放了一样,全身仿佛都酸软了下去。
“流……流川?!你……怎么啦?!”仙道被发了疯似的闯进来的流川吓得乱了套。他惊愕万分地瞅着流川在面前石化了一样连眼珠都一动不动,没了气息地僵滞着。
没有人,仙道,包括流川自己,没有人能够料到在片刻的死寂之后,流川他一向幽黑的眼眸瞬间燃烧起来,变成红色,拥有这双火一样眼睛的人像终于爆发的火山一样扑上去一把将仙道拉进怀里,那样湿漉漉地死命抱着,发起抖来。
愣了又愣的仙道正想张口问流川,流川身体里发出的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再次吞没了他。流川不由分说地吻上他的唇。
仙道只觉得疼,唇上、牙齿、舌尖。那个吻流川吻得心烦意乱,狂躁不安,也绝对不容妥协。
那个冷酷的流川,疯了么!
仙道快要窒息,水迷了眼睛,无法呼吸,流川正在攫取他口中肺中最后的一点空气。
“流川!!”仙道拼命将流川推开,大口喘着,“到底怎么啦?!”
流川没有防备地撞到水池上,闷闷地哼了一声,咬着牙,自己慢慢走了出去。
许久,仙道从浴室出来,站在流川面前,盯着他,两个人沉默着,过了十分钟。
房间静得像死了人。
流川始终没有抬头。
仙道终于无法忍耐,换了衣服,甩门去上班。
屋子里于是只剩下流川一个人。他把脸埋在双手里,渐渐地,手插进头发里,无知觉似的发狠扯着。
没多久,家门突然又开了,那个人冲进屋来,再次站定在流川面前。他喘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流川的手松开了自己的头发,却仍没抬眼。
“咕咚”一声,那人终于跪下抱住流川,声音很小有些发颤:“傻瓜!傻瓜……”
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么?傻瓜……
手再搂紧一些。
我怎么会撞车呢?傻瓜……
头再贴近一点。
你……这个傻瓜……
轻轻吻着他乌黑的头发。
你怎么真的……爱上我了?

十九

仙道的车正没有章法地横在家门口,没有熄火,连钥匙都还插在上面。
他满心烦乱地驾车经过出事的路口,一眼看到那辆被撞毁的与自己一样型号的车时,就一下子什么都明白过来。当着警察的面,就无法无天地调头,折回了家。
一踏进屋门,他看到流川仍旧坐在那个位置,那个姿势,像没有动静的家俱一样,沉寂得让人却步。仙道那时却顾不了许多,他大步跨进去,站在流川面前,粗粗地喘着气。他看着流川深深低下的头,僵硬的双肩,扯着头发用力的手指。仙道的脑子也木了,不假思索地跪下抱住他。
生命当中,你曾全心全意地抱过谁?
有时你想,但没有勇气;有时抱了,但没有感觉。
后 来仙道回想起来,对于那个曾经与其他同龄少年一样傻乎乎喜欢过的代杉,他也想要抱过的。但多年之后再看,当时没有勇于去做的事,始终就是不够想要做的事, 至少以他的性格而言。都是平凡的人罢了,哪儿来的那么多难于登天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愿望?所以经历过的那些可以抓住却错过的时刻,归根到底是因为自己的一 时矫情。倘若真的想要,是没有那么多阻挠啊困扰啊的,你甚至根本就看不到什么阻挠和困扰。透过一切,你的目光只看到它,或者他。
仙道就那么全心全意地抱住流川,抱得没有隔阂。他虽然为人温和,却非惯于与人亲近的人。可是那一刻,仙道抱着怀里的流川——那个看似坚冰般的人物,他却抱得出乎自己预料地完全无所顾忌。

然而在此之前,一次又一次地,纵使他们有着相似的梦境,彼此相视,拥抱甚至亲吻,仙道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彻底地了解过流川的心。
流川为什么回来,流川为什么梦见他就回来了,以及流川到底梦见了什么?
这 些问题,仙道也想过,甚至问过,但每每都与答案擦肩而过。因为他始终用自己的梦去诠释流川不曾道出的梦,他用自己的感受去解读流川的心思。他从没想过,流 川是颗有着自己热度与能量的恒星,虽然他沉默着发着相似的星光,那却是燃烧自己而来的极度明亮而炽热的光芒。那样遥远,流川却执着地将那束光线送进仙道的 眼睛。

“十一年。”
“我梦见的那个人,是你。”
“我喜欢你,仙道。”

从那个下午昏沉沉拽开门与他重逢,闪烁在他清亮眼里的美丽的光就一直被淡略着。仙道踟蹰在自己的内心中,审视着现在的自己,再去翻找少年时光所隐匿的心性,前前后后。他如获至宝似的找到答案,也如获至宝似的珍视流川。
然而他看流川的目光却误摒了流川看他的目光。
直至在浴室里见到为他发了狂的流川。他的恐慌的目光像利剑一样将他自己剖裂,让仙道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那颗无法再遮掩的,爱着他的心。
那是一颗,也许从十一年前就爱上他的心。

那个时候,仙道问流川“不是梦到什么,就可以真正拥有什么;不是想象到什么,就可以真正实现什么。对么?”流川其实早在他问出口之前便问过自己这问题,在他决定回来日本之前,就想好了答案。
是的,不是梦到什么,就可以拥有什么;不是想象到什么,便可以实现什么。
一如我对你的爱情。
可是,流川仍旧发自内心地回答:“但感情是平等的。”
因此,不能因为那仅仅是梦,就被无礼地忽视,而且那也许才是心底未被修饰的真相。
因此,流川不可思议地回来了,他要对得起他自己,对得起被他保留在心里的这份经年的感情。
也恰恰是相同的道理,当流川知道仙道的梦中,他永远是那个神像一样被虔心保存的印记时,他的心沉了下去,并且惊诧于仙道的预言:梦原来是这么准的;也就真的明白了那夜,为什么会梦见自己说喜欢,而仙道说抱歉。

怀里的流川突然猛地将仙道撑开,一下子把仙道推倒在地。
“不要……”他牙咬得咯咯响,眼神里明明无助却不容侵犯,“把我当傻瓜!!”他低吼着,从仙道身上跨过去,快步走出去,门被狠狠地撞上。
仙道怔在地上。
流川……
仙道坐在地上,颓然。
流川当然什么都明白的。
他用他一开始就纤毫无染的眼睛,看仙道的惊诧,看仙道的迷惑,看仙道的惆怅,之后看他什么都找到了却只落下了流川。
流川明白仙道今日是如何怀念与珍爱十五、六岁与他打球的自己,因为他是他不可割舍的过往。可是如果岁月不过去,他如何成为他的“过往”呢?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说永远都不会失去他了。只有被时光刻上刻度的东西,才变得无法更改,因为再无人可触。
被束之高阁的时光。

在整个过程中,抽丝一般,所有埋下的线索其实早在那里,只等待被一一揭示。
所以,海边的吻当出乎意料地遇上流川的回应,便草草收场。
所以,表白了的仙道并不期待流川的答案。
所以,流川在早晨的阳光里说“我喜欢你,仙道”,他却只想到“一拍即合”。
所以,即使那个时候他还未能确定流川在自己沉睡时的吻代表什么,但在他起身离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不该接受。
所以,流川反驳他并非一直喜欢而其实是由今日的角度迷上了那个心目中不再改变的少年。
所以,说到口干舌燥,想到绞尽脑汁,仙道的名单里,终了是没有流川在里面。

流川无法忍受。流川如何能忍受?即使他以为坦然如自己,不会强求结果,但当他面对仙道一成不变的宁静目光,当他看仙道对他犹如对待自己,他终于在那个时刻爆发了。
他要他丰富多情的眼神,他要他敏感易动的心,他要他充满欲望的拥吻。他的轻笑,他的皱眉,他的愤怒,他的嫉妒,他的因“爱”而生的一切……
可是,流川明白。
渐渐地,一步一步地,却终于彻然地明白。
他喜欢旧日里的他,但不爱今日里的他。
他没有在逃,他只是,不爱他,不然他不会一直看不见他的爱。
就像流川始终爱着仙道,仙道却始终没有真正爱上过流川。

那晚午夜流川终于推门回来。
没有开灯,他静静走进屋。
黑暗里一点红光倏明倏暗。烟的味道。在那之前,流川从没见过仙道抽烟,他甚至连烟都没有。
“回来了。”仙道哑涩的声音传来,再没有其他声响。
许久,流川听到一声叹息,那个低沉下去的声音轻声道:“我请假了,明天出发回陵南,你跟我一起去么?”
没有回答,一直没有回答。
“睡吧。”于是那一点红光在漆黑一片里划出不规则的曲线,渐渐靠近,仙道的身影从黑暗里透出轮廓。走到近前,低低一句:“我睡外面,明天走得早。”说着,侧身而过。
流川一头倒进床里,平时挤得难受的床,这会儿如旷野一般,荒芜。荒芜的感觉在黑暗的床上滋长,在流川的心里滋长。闭上眼,仿佛看见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野地里,天边乌云滚滚而来,烈风滚滚而来。
流川站在无际的旷野里,在暴雨来临之前,风迷了眼,他看不到方向,他想起仙道的那首歌:
“去年夏天的最后一天,我在风里大喊,努力想把你抓住……”
流川觉得,他爱上的仙道也像风一样,巨大而微小,铺天盖地,却又怎么都抓他不住。风没有形状,所以无处下手。流川张开双臂,风却在拥抱他的同时,从他身边无法阻挡地刮过。

一早,仙道静悄悄地离去。
开车经过出事的路口,他向窗外看了看,一切已经恢复正常。他收回目光,踩了油门,沉静着脸,向神奈川的方向开去。
不记得开了多少个钟头,从高速上下来,他迷了路。
下车去问路,对方一张口,仙道就不由想起高中时从东京搬来神奈川的情景。那时这里的人就是用着这样不同于东京的口音说:“你是陵南的同学?好高的个子哟……”
现在,没有人会问二十七岁的仙道是不是陵南的学生了,但那个口音却仍是那么熟悉和亲切,所以假如还有人会这么问,仙道也一定会习惯性地点头说:“对,我是陵南的。”

把车停在附近,仙道决定步行进学校。
见到校门和校牌的一刻,笑容不自觉地爬上了脸。
好热闹啊!
门口两面大红横幅:“庆祝陵南高校建校八十周年!”几个穿着新款校服的女生正满脸笑意热情地派发学校地图和纪念礼袋。
“先生,请!”一个短发的女生迎上仙道,向他笑着,递来礼袋。
仙道低头看着她:那样十几岁中学生的单纯的笑容与声音,那样的发式和制服。“谢谢。”
仙道环视四周,人群中,有很多前来帮助校庆活动的学生。男生,女生,三五成群的,独自走路的。仙道站在他们当中,觉得说不定在某时他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十五岁的仙道彰身着黑色的刻板制服,拎着书包,吹着口哨大步走来,仍旧一脸闲散,无所事事的嚣张模样。

“仙道?”
仙道循声望去,那是……福田?!
“福田!”仙道挥挥手,走上去,乐起来,“这么帅!非要把我们都比下去?”说着一扯福田一丝不苟的西服领子。
两个人都笑起来。
“仙、道、彰!”
一只手大力拍在仙道的肩膀上,仙道扭头一看,来人非他,正是当年大名鼎鼎的陵南篮球队纠察大队大队长越野宏明!
“仙道学长!!”越野身后不远处的彦一在见到多年未面的仙道偶像时哽咽起来,一溜小跑冲上前,突然站住,鞠一大躬。
仙道受宠若惊,赶快拍拍彦一的肩头:“不敢不敢……”
“嘿小子你真来啦!”越野过去擂了仙道一下。
“那当然,思念兄弟们了呗。”
几个人都会心一笑,拉着扯着小孩儿似的走进了学校。


二十

晚上与田冈教练的聚会就临时改在了篮球馆里。除了植草没能赶到,其他人都齐了。一帮子人围坐在中场的圆圈上。彦一带来了啤酒和小食。
“我说越野你这小子怎么没把媳妇带来?”
“你还说我?你那个刚生的大胖儿子呢?带来还怕被我们吃了啊!”
“教练,师母身体还好吧?我们什么时候去探望探望啊。”
田冈一听这帮一进来就七嘴八舌个不停的小子们突然把话题转到他头上,竟一时语涩:“啊……啊……好,好……”
“哈哈!教练您怎么突然说不利落了?我记得啊,那时候您骂起人来还真是不含糊呢!”
“我……我哪里骂过人啊!那个叫谆谆教诲,真是的……”田冈故意不乐意地皱起眉头来。大家一下静下来。几秒钟后,却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教练,您原来这么可爱啊!”越野扬脖边乐边喝了口酒。
“没大没小的,怎么能说教练‘可爱’呢……真是的……”田冈不好意思起来,叨咕了一句。
“我不敢!要不您又要罚我跑二十圈儿了!”说着越野作了个让人人都心有戚戚焉的痛苦神情。
又是一阵笑声。
那天晚上到后来,田冈格外地高兴,话多得不得了。他回忆起第一次带他们去临校友谊赛满载而归的情形;回忆起看着他们一个个毕业像鸟一样飞走的情形;回忆起一拨拨学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情形……他还说,不知怎的,就对他们这拨人“情有独钟”……
后来不记得谁突然问起田冈那次他们输掉出线权的陵南湘北之战,是不是让他感到非常遗憾。
田冈咂了口酒:“那个时候的确懊悔,遗憾。可是后来才明白,作为教练,最荣耀的,是能够带你们进入全国大赛,但最幸福的,却是看你们认认真真全力以赴地去打一场好球。”他自己一笑,“这个,你们这些年轻人是不会明白的喽……”
“教练我们都老大不小了,您还把我们当小孩儿啊。”越野接口道。
所有的意义都在那用了心的过程里,结果,我们其实已经淡忘了。
“明白啊,教练。”一直沉默的仙道突然开口,说着向大家举起酒杯,“干杯!”

后来很晚了,田冈催他们都回去休息,第二天的校友篮球赛,自愿上场,不要迟到。
仙道当晚住到了越野那里,见到了他新婚的妻子。
仙道不让自己多想,加上白天开车十分地疲累,所以没等两人多说,仙道已经奔入睡乡,一夜无梦。

第二天十点回到学校,田冈早已等在那里。
“全上么?”他问。
“对!”鱼柱大声道。
田冈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等人到齐了,他领着他们一路直奔篮球馆后面的更衣室。
“进去吧!”田冈一推门,自己却转身走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教练这是卖的什么药?
糊涂着,走进那间熟悉的房间。什么都没变,连柜子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几个人——仙道、越野、鱼柱、福田……却都怔住了。
什么都没变,甚至包括柜门上,他们的名字。
“仙道”、“越野”、“鱼柱”、“福田”……那是教练亲手写上去的么?他还记得啊……“鱼柱”在最里面,旁边是“越野”,再过来是“植草”,然后是“仙道”、“福田”……教练为他们准备了一场不同寻常的比赛。

场上。
“我们……上吧!”众人齐唰唰地打气声,气势迫人。转过身,让所有在场的观众都看清教练为他们一直保留的那身白色的战袍,让所有人都看清他们隔年之后仍旧昂扬的斗志!
然后选手逐一入场。
仙道终于听到他自己的名字:“XX届校友队,7号,仙道彰。”
他迈向前方,只觉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
灯光明晃晃的,鼎沸的人声从四面八方倾泻下来,让人不由犹豫了一下。
向前走,视线逐渐清晰。看台上都是人,不知在叫喊什么。周围是熟悉的目光,他们的目光交织成一张网,自己笔直地向前走,仿佛受了召唤般,将层层注视的目光扯断,走向前。
这一切都好像排练过的,在十几岁的时候发生过,在二十几岁的梦里发生过。
仙道莫可名状地觉得,所有的排练,在今天终要派上用场。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的第五个队员迟迟未到。对面几个队员窃窃私语起来:剩下的应该是16号白井,刚刚还看到他在后面啊。
场上场下不久便等得不耐烦了。裁判也是纳闷,正要有所动作,突然:
“请等一下!”
所有人都循声望向门口。
仙道的心扑通了一下,狠狠地撞在胸脯上,撞得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去望那迟来的身影。
那个声音他最熟悉,那个身影他不会认错。

正如他梦里的那样,那个人从场地的尽头向他走来,拨开吵闹的人群,披戴着耀眼的光辉,向他走来,眼神不曾抖动或者游移。
是他。
此时全场的观众着了魔似的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有人高声喊道:“快看,那不是打进NBA的那个流川枫么?”“是他吧?!”“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我们的校友么?他不是那个湘北的么?”“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周围的田冈、越野、鱼柱等人也懵了。
流……川枫?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偌大而喧闹的篮球馆里,只有仙道飞快地恢复了平静。微笑起来,他终于了解,他的心里,一直在期待他的到来。
此时,全世界都在欢呼,都在注视着流川,但流川细长的眼里,只有对面穿着白色7号的仙道。
终于走到近前,他的眼睛,已坚定如神。
“11号,流川枫。”他说。
两两相望,思潮汹涌。
所共同经历过的,时间、地点、自无法重合的心情,我们已经无从改变。
像两条双曲线,十年前的交点已经远去,然后我们分离,再重逢在这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交点。
让我们在这里交汇,撞击,然后各自延展,永不回头。

仙道,我是个简单的人,喜欢什么便去争取。就算有些东西拼了命也抢不来,但……
流川的眼睛火焰一样明艳:“我唯一需要确定的是……”
“他值得。”最后的三个字被仙道毫不迟疑地截了去。
让我们拭目以待,所有的,尽在此刻。

来吧,流川!
我来了,仙道!

事隔多年,随便你抓住一个当时亲眼目睹了那场比赛的人,他或者她都会对你比手划脚地激动起来。也许比分已经不记得了,但他/她一定会告诉你,那场比赛打得,惊天动地的。

那个NBA的流川枫和陵南以前的一个叫仙道彰的王牌,互相拼命地咬住对方,仿佛如果谁的气势弱下去,则从此万劫不复。
那场拼尽全力的较量,从眼神到动作,从意识到球技,都迸发出耀眼的火花,咝咝作响。
雪白的灯光在他们身上绽放,闪着奇异的七色光彩,让他们看上去像两道纠结的彩虹,而彩虹的两端,贯穿了整个球场,贯穿了整场比赛,也似乎贯穿了那两个人的过去与未来。
虽 然流川一方始终大比分领先,但那个记分器竟然像不存在一样,没有人去看它。而仙道彰带领着落后的一方,像是在追赶什么生命里绝对不可放弃的东西,从比赛开 始的第一秒钟,到汗水流尽的最后一刻,奋力地奔跑、跳跃,重重地跌倒了再爬起,咸涩的汗水迷了眼睛,视线模糊了也仍不停下脚步……那样顽强的,不懈的,抛 开全世界的纷扰而只为此刻的冲刺让空气都沸腾起来!

直到比赛结束,双方没有叫一次暂停,而当哨声响起,有多少观众还都回不了神。

中线两侧,鞠躬,握手。如火如荼的对抗之后,竟然出奇的心平气和了。
多年之后,我们再没有懊悔的泪水,再没有骄矜的呼喝。

狂潮般的的掌声终于再次袭来,却没能淹没他的声音:
“真好。”

据说场边观战的有多年执教经验的陵南魔鬼教练田冈茂一,到后来竟说不出一个字来,脸上却分明挂上了一种幸福的笑容。

二十一

黑色的海面波光粼粼,那是月亮的光芒。海潮一波一波前来,相互拥抱着彼此消长。
一路的沉默,沙滩上两排脚印。
“我以前总到这儿钓鱼。”
“这儿?”流川看了看前面的小码头。
“对啊,我带你来过吧?”仙道翻着眼皮思索着。
“没有。”流川答得迅速确凿。
两个人走上码头,沿边坐下。
心里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说,可是,从何说起呢?还有什么要说的呢?
仙道张张口,风把什么都带走了,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空寂。

“那首歌……”仙道忽然开口。
“?”流川看看他。
“就是那首我以前老唱的歌,”仙道顿了顿,“是陵南的队歌。”

流川蓦地转头。
那首一整个夏天里仙道唱不停的歌。那首输了比赛之后,一群陵南小伙子们在雨里唱哑了嗓子的歌……
即使那个时候听仙道唱了无数遍,熟到自己都会唱,流川一直都不知道这首歌对于仙道的意义和仙道唱着这歌时的心情。
就像理解一首歌,理解一个人,包括自己,有时也要等到时过境迁。
可是,就像仙道说的,如果不走这段路,就到达不了今天这个地方,就不会了解现在了解的这些。

仙道终于又唱起来,声音小得只有流川能听见。
这次,是他最后一次唱给流川。

“汗水转眼就干
夏天飞快跑尽
大雨眼看要来
你却点亮我的天空……”

所有的答案已经都揭晓了不是么?
流川把目光投向极远的海面,深吸一口空气,再大力地呼出。
忽地想起上午的那场球赛,虽然只有一恍惚的瞬间,但那一瞬里竟觉心里没有浓云,没有沙土,人轻飘飘的像要飞进夜空。

 

从陵南回到东京,仙道很识趣地回公司上班,天天加班补上任务。
星期四晚上十二点多,仙道像前几天一样加班回来,进了家门,却发现流川没有为他留走廊的灯。他蹑手蹑脚摸进屋去拿换洗的衣服,准备洗澡睡觉,却不小心碰倒了架子上的一摞书,噼里啪啦一阵响声,仙道吸了一口冷气,随即扭脸去看床上的流川。
这会儿视力已经适应了黑暗。仙道仔细看了又看,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伸手按下了灯的开关。
床上的枕头、被子,平整如新。流川不在。
“糟了!“他低喊了一声,拉开壁橱,又打开柜子,然后又冲进浴室。
果然,流川不辞而别了。
仙道摸出手机,飞快地找到流川的号码。
对方已关机。
把手机一扔,仙道一屁股坐到床上,觉得疲倦好像一下子趁虚而入。
坐了几分钟,他起身把屋子四下里又找了一遍。他的东西,都随他走了。这房子,一如与他重逢之前的模样,此刻却仿佛穷途四壁。
然后,仙道在壁橱的角落里,发现了流川的篮球。他说用惯了这个球,所以走哪儿都背上。他把它留给了仙道。
电话打去机场,本日最后一班飞往美国的班机已于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准时起飞。
流川竟这样,一字不留地走了。
手里的球掉落到地板上,骨碌到墙角里不动了。
一个星期后,仙道终于鼓起勇气再次拾起那个球,然后看到了上面两个细小的字:“珍重。”

篮球上的“珍重”二字,便是当年流川枫的道别了。

尾声

六年以后,一位三十岁出头漂亮时尚的女士在咖啡色的门前站住,看了看地址,按下门铃。
“有多久不见了,流川?”女士开口,让人无法抗拒的笑容。
“彩……子学姐?”
彩子不急着进门,只站在原地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这位十几年没见的学弟。她当年最喜欢的学弟。

流川把彩子让进屋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呵呵,好了。是这样:我一直是我们公司驻纽约代表,前一段回国同学聚会,才知道你这两年一直住在西岸。别问我怎么知道你的地址的,朋友我不能出卖。所以,我这就来看看你。”
流川仔细地听着,然后:“噢……请坐。”
他手一挥为彩子让座的一瞬,彩子看到了他无名指上的戒指,不由一笑。
“连我们的流川都……”彩子冲流川眨眨眼,伸出自己的无名指示意了一下。
流川倏地反应过来,竟只是淡淡一笑,转身去给彩子倒水。
“你别忙了,车在下面等我,我看看你就走。”彩子招呼流川坐下,“她呢?”
“刚出去了。”流川的手指仍旧苍白,如少年时的他一样,那枚白金戒指因此而淡了下去。
“噢,我别忘了,这个东西是给你的。”只见彩子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掏出一本图册似的东西。
流川不解。
彩子看着他:“仙道彰前不久刚刚出版的摄影集,让我带一本给你。原来你们很熟?”
“还好吧。”流川把目光移开,转投到那册子上,“你们也认识?”
“认识啊,我们同一家公司啊,不过没什么太多来往。只是听说过他的一些事儿。他两年前就辞职了。”
“?”流川忽地抬头看彩子。
“是啊,听说跑去玩儿摄影了,说是他一直以来的喜好,所以就连工作都不要了。真是三岁看老啊,从前就是那么任性的家伙。”
流川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彩子的脸,像是等她继续说下去。
“他还有件事很多同事都知道:有次公司年庆抽奖,他手气好得不得了,一抽就抽到头等奖——豪华跑车一部!我们听到都羡慕啊,人家倒不知在想什么,说等不了三个月后才能提车,非要跟别人换,结果你猜他换了什么?”
流川的目光在空中定定的。
“饭店的餐券。”彩子说完不由笑起来,“仙道就是仙道。”

她站起身走到窗口向外望了望。
流川坐在沙发里,将图册掀开第一页,扉页上印着:
“To the one.”
“流川抱歉我得走了。看到你一切都好我这个学姐就放心了。大家都挺惦记着你的,尤其是花道,想不到吧?你要保重噢!什么时候要回国记得告诉我一声啊。”
彩子临走前瞟了一眼流川放在桌上的图册。她坐进车子一边向流川挥手一边想起那个仙道彰。
——“那就拜托你交给流川了。”
——“好,没问题。”
——“多谢!”
——“One question: who is ‘the one’?”
——“The one that helped me make it.”

目 送彩子离去,流川走回去,开始一页页翻看那本摄影集。有一些熟悉的街景,还有很多打篮球的孩子的图片。那些孩子飞扬的衣角和发梢在仙道的照片里定格,连带 着他们充满活力的姿势和快乐的眼神都被牢牢地捕捉住。那些都是仙道经历过的事情,而他今天已经用着全然不同的方式在体验着相似的快乐。
那些孩子流川一个都不认识,但又似乎每个都认识。在他的心里,有那么一长串与篮球紧紧相连的名字。他在仙道的照片里,渐渐将他们一一辨识出来。
图册最后一页的照片,并无人参与其中。流川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那个神奈川海边的小球场,他第一次与他一对一的地方。
虽然,多年后的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那天半夜,流川爬起来,关上卧室的门,走进客厅,将那本图册又从头到尾细翻了一遍。
然后躺在沙发里做起梦来。
他竟梦见了与仙道相同的梦。
梦里,他与他,十五、六岁的模样,在寂静的午后在那个无人的小球场里打球。仙道从他手上抄起球,飞快地带到篮下,然后一记精彩的灌篮。
流川站在原地,看着仙道落回地面,然后,他转过身,灿烂地笑起来。
那一刻,连树叶都闪起光来。

流川就在这时突然醒来。
他用手摸了摸出奇平静的胸口。

那个真心喜欢着篮球的天才少年,难怪谁见了都会爱上。

翻个身,流川静静地,沉沉地,再次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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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东西实在拖了太久,今天写出来,也是今天的我才能写出的。也好,算是了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