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列车

之三

 

“一万个相遇的主题有多少是没有结局的故事?”

索菲劈头盖脸问过来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正把401病房患者的人工瓣膜替换手术报告整理完成,装订好放进木黄色的卷宗里。

我后来一直就觉得心脏科的卷宗用黄色是挺合适的,不过刚来的时候并不这么觉得,那时候大概还习惯着日本医院的浅蓝卷宗吧。后来翻了一些中国的古代书籍,看到其中有记录着五行,心脏属土,土居正中,颜色也正是黄的。把这个有趣的发现说给埃佛顿教授的时候,他摸着下巴,食指指着桌上的一叠黄色档案夹沉思着说:“hpmm…you can’t expect they could even predict these, can you?”所以才让人有时候会取笑他受美国太太的影响太多了点。中部的美国女人在对不熟悉的话题说话的时候大概会都有一点太天真了。说到天真,美西大概也成熟不到太多,但那是指女人,若是赛场上,若是男人的天下,若是到了商业格局的内容中,那就不能同日而语了,尤其假如你是外国人的话。啊,不过这大概也因人而异的,就上次远渡重洋的现场观摩来看,或许还真是各有出路呢。比如说:

---I didn‘t break his neck, It just……let him know that I could。----

一路通杀。

虽然不至于天真到真的把话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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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医生,你有在听吗?”

“啊……那个,我想,概率不会比心脏病的低吧?”

“是啊,人类病!”看看手表,她摆摆手走出办公室,“换盐水的。”她说:“我猜机率大于70,搞不懂结果人都是怎么凑到一起的。”护士和单身医生的话题中,结婚永远是主菜。

“病患如同上瘾。”

“You bet。”她的声音消失在楼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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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游学欧洲是不是真的做到了文化重塑,就我自己来说,似乎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日子和态度都是一样的,要说文化,也是些专会教人懒散的,不过假如这项特质本身就已经很卓著的话,再多也就是更具有破坏性的核融合而已。

“算了,人家仙道是从欧洲回来的嘛。”聚会上的越野这样说。

笑。也好,反正这似乎可以解释一切:保持距离,不谈个人,突然说出奇怪的话,更加懒散,不喝日本酒以及……回避可能具备浪漫分子的感情可能性。

因此也不加抗辩。

不过心里实在还是以为见到老朋友是非常不错的事情。有深知你根知低的人在过去的空间现在的时间中存在,就是在提醒你在无限的现在的时空中,有多么的孤独。呵,孤独,如同贫穷一样,都是听起来罗曼蒂克的。

可是要说到对话的话,我还是宁愿他们问一些关于心脏本身的问题,而不是我这个处理心脏的人。但问题始终是无法回避的。
毕竟正常人关心的并不是心脏,是心。

“喂,你还会回日本吗?”

日本还是太小了。

“即使回来,也可以做一样的研究吧。”

有桥本家的凉面。

“是啊,日本的设备也不会比德国的差,而且可以有个人实验室。”

湘南海岸,或者即使东京湾,清晨海上升腾的红霞,朝阳的温暖,清淡的小菜馆,圆冰块。

“还有我们,喂,仙道,你不会真的想移民吧。”

还有朋友。日本酒好象也是可以习惯起来的。樱花。京都那家茶道社。篮球……不。

“呃,应该不会吧。”其实,我不知道。大概是习惯了,或者并无可期待,我没有想要主动申请离开现在的实验室,甚至,我已经拿到了下一个五年工作合同,正在考虑中,大概会接受吧,这样的话,于是就可以有另外一个五年不去想自己最后的栖宿地。至于是不是就要留在德国,还是……可能,未见得吧。

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或者是知道,但不想承认。

很难相信自己也是恋旧的适应性人类,但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托了工作忙的福,十五年只相见十三天的关系,反而是最久的。

大概连友情都变成亲情了吧。我想我真的是个白痴。如他所说。
可即使这样,我还是心有芥蒂,当白痴也有记恨的权利,甚至年深日久,变本加厉。

我不想就这样回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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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在脚下的梧桐落叶沙沙响着,空气中有深秋的潮湿气味,从医院走回公寓的路上,一路都种着高高的法国梧桐,街道宽广宁静,几乎没有行人。一直很享受走着回家的这一段,可以想很多,也可以什么都不想,我是不是一直在搜寻这样的机会也不一定,从钓鱼篮球到走路。

思路调频之后,自动转台到昨天下午的电话留言。

“……是我。……有件事,下个赛季我,可能不续签了。……跟你讲一下。就这样。再见。”

Hmph。

不续签。哈!
不会是终于被解雇了吧?或者是因为态度问题终于被队友嫌弃被踢出球队?老到打不动?被新秀替掉?……
撮撮脸颊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有着类似恶毒意味的笑容。长长舒出一口气,再深深呼进一口,心口和胸腔里都感觉非常舒畅。

从身上的衣袋中掏出手机,心里恶意的分子还没有扩散掉,既然这样的话,让美国时间凌晨4点的电话铃声在他宽敞温暖软和的床边响起,好象更会增添心里喜庆的氛围呢。

按下快捷键的时候,mentally rolling my eyes。居然把越洋长途设成#1,我也真是令人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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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声响过8次之后,转成电话留言。

No,You don’t.
想都不要想。

(……leave your message after beep.)

“流川!是我,接电话。”

在空敞的街道上,我看着飞下来走在街心鸽子大声说,鸽子转头看看我,飞掉了。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没有人说话,只听到悉悉梭梭什么东西在摸索的声音,然后是“咚”一声,听到他说“FUCK!”,再一阵悉悉梭梭之后,他的闷闷的没睡醒声音传了过来。

“你干嘛?”十分不高兴。

偷笑。
可他就是每次都会接,大概因为很呆的缘故吧。

“我刚下班,明天有早值,所以。关于那个不续签,为什么?然后你是要转队?还是退役?还是回国?我刚拿到合同,这两天就要决定签不签……你是要退役吗?如果你来这里,我就,我们就可以……”

“huh?……”

“你昨天的留言。”跟没睡醒的人果然无法同等水平交流。

“umm……”

“你说不续签的事情。”这个赛季很快就结束了。如果是退役的话,我就可以明天把工作合同签了,跟Thomesen先生打电话,让他帮我找几套房子来看看。

“hmph……”

“流川君,请不要用语音助词回答所有的问题。”我摇头苦笑。

“不续签。”他似乎挣扎着要清醒起来。

害我心生怜悯,想着是不是惩罚暂时结束,干脆放他去睡,明天上班时间再电话过去?

“不续签……日本……教练要……教篮球……”他睡意又起。

 

 

 

 

 

日本。教篮球。

 

 

 

 

 

 

握电话的手松了一下。回神。

这么说……

原来是这样。

安西教练么?

“仙道?”他似乎清醒了点。

我抬起头看天。

欧洲国家有使用频繁的铁路线,需要经常长途往返于不同地方的人们经常会坐夜行列车。在夜行列车上,你只看得到路灯的光芒在深夜黑色中在平地或山区路上闪刷而逝,在夜色中你无法分辨经历了多少个城市,乡村,甚至国家,你无法知道你经过了多少大小的河流,走过的多少哩路,剩下还有多长的距离。在夜行列车上,你看不清来去时候的路。

“仙道。”

“我快到家了,你先去睡,明天再说。”我的声音没有任何异常。

“仙道,……”

“怎么了?”我咽咽喉咙。

“我想听你声音……”

“……”沉默在被怀疑之前结束。我慢慢吐着呼吸说:“go sleep, love。”

电话挂断,我摸着手上余热犹在的手机,翻转手腕,慢慢松开,看它滑到门口垃圾箱的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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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nestine又在向索菲发牢骚,这个刚从里昂实验室过来的绿眼小子,无疑在外貌和个性上都充分展示了南欧人的个特点,尤其是喜欢抱怨工作的特性。

“Lab today, Lab tomorrow;Lab next week, Lab next month;sometimes when I think where I am going,I can‘t help but feel that maybe I have already been there。”

索菲对他翻翻眼说:“be careful kid,he is not in that mood。”

两人一起看过来的时候,我对他们笑了一下。索菲挺直背走回办公桌,Ernestine吐吐舌头,一口喝完手中的咖啡,回去坐下了。

我再给自己笑了一个。回想刚刚到德国实验室的时候,我可是out of character地兢兢业业,那时候就在想着总要混到别人怕起我的笑来才肯回日本呀。

眼下也算大愿成就,不过回国已经不是思考课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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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的日子如往常一样,一刻也不能轻松的实验检查测试,相关心脏瓣膜的专项病例已经重新整理出来,清查过的数据和图表让一些结果变得清楚,也让一些理论变得模糊。我想要试着扩展一些领域,但是相关的资料要协调别的实验单位的工作组和专家,原始数据因为过于庞杂,又必须组织重新处理,重新设计电脑系统更新了资料处理过程,但是人工部分的工作以及人体实验方面依然非常不足,于是新进学员的培养上又是一个课题。

那日之后,我便把合同签好。埃佛顿教授看着被恭敬递上的合同和附加赠送的笑容,点着头说:“看来没必要浪费表情来劝说演讲了,你就把两星期之前的那个课题做起来吧。”

“斯巴达。”我切齿。

“不对,是德意志。”他拍拍我的肩膀,脸上挂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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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斯巴达奴隶的工作,让现在的我比十五年前容易释然。

我笑。

从十七岁被他抛弃到三十一岁。
Isn’t it fucking wonderf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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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之后,每次假期他都会回日本,每次“流川枫回来了”的消息都会莫名其妙传到我耳朵里(不过当你认识过相田家族的人,或者当有越野宏明这样认准了你是他朋友于是你就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而碰巧他有知道那么点点多余的关于你的个人事件的时候,这样的“莫名其妙”其实也没那么偶然了。)他每次都有办法找到我的下落,而我,每次都可以成功地出逃。

十年间,我没有见他。
他后来也没再试着找到我。

我一直都有自己的生活和交往,直到到了德国的两个夏天之后的某个夜晚,坐在沙发上看书的自己在昏昏欲睡的恍惚中看到电视里面体育新闻。

我才又看见他。

他站在赛场边,擦了一把汗,把毛巾扔到地上,抬头看看记分牌。

也许因为抬头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他微眯眼的表情显出一丝茫然,那一刻,他显得很小,小得就象16岁的少年。

我注视着电视里人影闪烁,视网膜却留驻着那一刻的图象。

默然起身,打开电脑,我开始搜索网上他所有的照片,一张张看过来直到凌晨四点。

没有。
没有一张是刚才的表情。

关了电脑,靠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我点起香烟。

望着深深寒寒的无月夜,吸一口烟,点点的红光在黑暗的房屋中闪烁,吐出的烟圈在暮色的背景里涣开……

在那之后不久,我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

是我打电话给他。

之后因此而无法原谅,于是比之前的年月更加地介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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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 just doesn’t care, never enough。
That is the way he is。

You know what you should do?
Be nice and don’t concern too mu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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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邮箱里取出一叠邮件,大多都是帐单和邮寄广告。想起一些住在小镇上的人,有时候会走半个小时去镇中心取报纸和邮件,心想大概那也是很典型的归隐退休生活吧,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那样?斑白头发,灰黑色的长风衣,拿着手杖,跟路过的车上的人举手招呼,慢慢走到镇上,在酒吧里聊聊天,看看报纸,下下棋,到下午一点回家,摆弄花草,看看书,睡觉,周末的时候,约两个一样闲的人去钓鱼……或许养只猫吧。

十七岁的时候看不到自己老了的样子,三十一岁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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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件中意外有一封请柬,是过去的意大利同事Nabarro和他英国新娘的婚礼。

“一万个相遇的主题有多少是没有结局的故事?”索菲的问题突然又出现在脑海里。自笑一下。世界上总要有人站在不同的两个方面,才能会有讨论问题的存在。

婚礼在英国Brist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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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
之前更年少的时候,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出“Will you marry me?”这句话,即使是他;一年之前去美国休假的十三天里,我以为自己随时都会说出这句话,只要是他;到现在,我想我大概随时都可以说出这句话,随便是谁。

白痴当到一定水平,也是非常具有超脱性的。

比起对因为日本小而一通电话就离开的十分介意,比起对自己十二年光阴流转之后还是要主动去找到他的无法原谅,对现在这样的自在独行顺风回国,我大概已经找不到对应的情绪和相当的心情去表情和沉湎,甚至跟上。

Just…let 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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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各自伤,山水两相忘。

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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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2004.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