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1~~~

决定租下这间房子是因为一串风铃。

无意中路过时听到风铃响着,脆凌凌的,便想多听些。

于是央着朋友要找出房东来,朋友怪怪的眼神看着我,默了半天,说:“你真的要……”

知道她要说什么,忙阻了她,点头说:“我决定了。”

她瞪了我一眼摇头:“你还是不要太任性了。”

不要任性,这是听过无数遍的忠告,可是每次听到都晚了。

我已经到这里了,还说什么任性不任性的……

~~~2~~~

留住我的风铃是邻居家的,不过搬进来好些天也并没见到他本人。

是很安静的邻居呢,我对自己笑,不过还是有点怀疑,对孤单的人来说,安静真的必要吗?

……

自从住到这里来以后,突然有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大概是因为这里的空气吧。神奈川的空气和传说中一样干净,还有一样干净的天空和海。

这对于从小在东京长大的我来说,真的是桃源一样的地方了。这时候便会怨恨起父母,为什么要让我生长在那种有污浊的地方。

桃源,说起桃源的话,不正是避开世人的同义词么?

说到我的邻居,却正好是晚起晚归的人吧。

~~~3~~~

每天清晨,便拿着画夹出去,看起来似乎是很认真地在做,其实不过是故意装出忙的样子,希望连自己也可以被骗住,然后可以不去回想我会逃到这里的原因。

人似乎有一种骗自己的本能呢,甚至以为,有些事情,只要不去想它就不存在。

不过,真的可惜自己不是一个好的画者,特别是在今天发现到一片漂亮海域的时候。

但是,今天有听到邻居的声音。

是激烈的喘息声,隔着薄薄的墙壁,时有时无传进我的耳膜里。

刚听到的时候,多少有点吃惊,后来有点想笑,最后真的笑了起来。

倒也是,当一个人拿着本禅书,读着“但离妄缘”的时候,突然听到绮语丽声,除了好笑,一时间真还找不到其他表情了。

合上书,看着身旁的台灯,凝视着柔柔的光线,发起愣来。

那个让我逃到这里的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4~~~

出去倒垃圾的时候,正碰见一个男孩,他应该就是我的邻居了。

出乎意料的年轻,大概也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很高,眉宇带着一丝莫名的忧郁。他很帅,或者应该说他非常非常的帅。

他并没有看见我,低头锁上了门之后,径自走了。

我注意到,他挂在肩上的长书包里有个球形物。

篮球或者是足球吧,我猜。

回来时,我抬头看了看他挂在门前的风铃。铁蓝色的,古怪的色彩。

看着那风铃,愣了一愣,怎么以前都没有发现这点特别?

~~~5~~~

中午在家做泡面的时候,朋友来了。

唉,早知道她要来就不做泡面了,果然少不得她一阵嘲笑。

等她的滔滔不绝结束后,我才开口问:“要不要来一碗?”
气得她笑。

笑完后,她说:“回去东京吧,他到处在找你。”

她说完,我接着笑:“要是你说出去,我们就绝交。”

她眨着眼说:“那要看你用什么贿赂我了。”

大笑。

最后,她吃了我两碗泡面后,飞回东京。

怎么也不怕破坏她的八套减肥计划?呵呵,如果这算是她的小小报复的话,我便认了。

至少说明她还可以为我抵挡一阵子。

这就是死党的好处。

~~~6~~~

不知道是因为最近终于开始失眠,还是因为邻居本身的关系,喘息呻吟声竟夜夜频繁起来。

这让我不高兴,不仅仅是觉得难堪,更是因为这让我回忆起逃来这里的原因。

那天,东京樱园夜校的雕塑课提前结束,也是托福,才有幸听到这类声音从自己的卧室传出来……

很老套的肥皂剧了,我却没有学会怎么做显得更聪明。

一向迟钝的自己,竟然还是迟钝地推开门,傻傻地立了很久,迷迷糊糊地说了声打扰了,一张机票离开东京。
如此而已。

更深露重,泪下后,意外冒出一个念头,想去问问邻居:你们相信爱情吗?

而且——
可以相信多久?

~~~7~~~

傍晚时分,原是想开车回家,却又绕到那段海岸去转了转,不想却意外遇上了我的邻居。

他在钓鱼……或者象在钓鱼。

我走上去跟他打招呼,而他显然没有想到有人会来,眼中点过意外,接着笑了,站起身,很有礼貌地微鞠一躬说:“幸会。我叫仙道彰。”

当我告诉他,我是他的邻居时,他似乎才真的吃了一惊,说他并不知道隔壁已经住了人。

我笑说自己是个很安静的邻居。

其实,这话说着,自己并没有别的意思。

但那孩子却比较敏感,神情间显出一点尴尬来,依然很有分寸地说着如果他那边有所打扰的话,非常抱歉。

说完话,我原是想假装没听懂,忽略过去的,但他却突然神色自若地笑了。

敞敞亮亮的笑颜。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样子,我突然有点嫉妒。

也许是因为,我自己也知道只有幸福爱着的人才会有那种笑容。

笃信的笑……他女友一定也很幸福吧?

那么,当日见到他时,那种不经意流露忧郁该怎么解读?

未经风雨的爱,可信吗?

没怎么多说话,我便告别离开了。因为自己有个感觉,那孩子所在的海岸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分享的。

~~~8~~~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让自己忙起来,在当地一所高中学校里担任了插花课程的老师。

整日在代表各种恋爱情绪的花朵中穿梭,和怀着梦想的年轻女孩子们在一起是满充实的日子。
十几岁的少女还是有梦想最好,即使可能因此在将来更难承受倾败破灭的打击,但是有它的现在真的让她们阳光一般青春美丽呢。

所以,当学生拿着玫瑰问我:老师,这代表爱情吗?我绝对不会告诉她们,老师正在准备离婚,而且——拥抱玫瑰不等于拥抱爱情。

在那些日子里,在无数女生的梦想宣言中,我听熟了一个名字:流川枫。

~~~9~~~

周日的上午,我搬着梯子到门前的树上挂起一个晴天娃娃。

这是手工课上的小东西。

很久没有做这种事情了,看着圆圆脑袋的小东西,久远的关于童年的记忆微弱地闪出来,几乎让自己以为闻到了廿八年前空气的味道,是故事的味道。

不过,我只是个没什么故事的人。

阳光透过亮绿的叶落到身上,随风飘忽闪晃,这时候,我突然听到有人在哼歌。

低低柔柔的声音,哼的是《摇篮曲》,那是古早以前,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不曾为岁月分毫所伤的每个婴儿听过的歌。

一定是幻听吧……
惘然间,梯子上的我朝邻居的窗户望过去——

后来,我想,我也许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场景——如果我的一生不会太长的话。

我的语言能力很弱,但这一次,我来试着努力把那天我看到的说清楚。

那个周日上午,日光很柔和,特别是透过窗棂后幻着一种薄薄的金黄,暖暖地如抚慰一般照进房间,那天的风带着青草露水的味道,掠过窗户的时候掀动淡蓝的纱帘,纱帘起起落落,在阳光中透明得象雾,风大的时候,薄纱会飞覆到沙发的靠背上,然后再慢慢象海浪一样退回去。沙发是深深的墨绿色,带着旧家具特有的磨损过的气息。

沙发上有两个人,两个男生。

一个坐着,低头,一个躺着,仰头。对视。
一个穿着浅灰色衬衣,另一个穿白色,一样颜色的牛仔裤……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应该是……应该是……一种气息吧,但是若想要描述却实在不是纳言的我所擅长的,也许还是……说说他们的眼神吧!

一个淡淡微微向下看着,是柔情,是宠溺,是爱恋,是浓到化不开的一往情深,是深到解不了的缠绵悱恻,还有一丝让人莫名心酸的脆弱和忧郁;
另一个,定定地迎上那注视,清亮的眼睛透着的是眷恋,是温情,是确信,是他人不敢凝视的真挚透彻,是常人不敢允诺的无怨无悔,还有一握让人感动的坚强和执着……

呼~~~
我想我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去这么努力地想要记录一个情景了,惊鸿一瞥啊,我却以为自己不小心看到了天堂。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另一个男孩就是流川枫。

~~~10~~~

玮是我的死党,结婚六年的她依然没改那风风火火的脾气,所以当她开始说话吞吞吐吐的时候,我知道,她顶不住了。

因为关心,反而不知道怎么样做最好,因此顶不住了吧。

所以,我在电话里笑着对她说:告诉他,我在这里;告诉他,我不想见到他,希望他尊重我的意见。

大概没想到我会说出缓和的话,玮愣了一下,才说好。

放了电话,收了笑,我陷入沉思。

即使是死党,也还是有不了解的地方。二十八岁的女人不敢轻易离婚,何况,如果人间本来就没有爱情,那么离开与不离开又有什么区别?时世之伤,非人之过……

“咚、咚!”

正想着,猛烈的敲门声惊破了我的思绪。

打开门,门前站的是我的邻居,带着歉意的微笑,眼睛却是在担忧着什么……

他问我有没有绷带和止疼药。

我没有。

他道谢后准备离开时,我问: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

他只笑笑,一摇头,而我却赶在他拒绝之前说自己曾经学过救护。

他看看我。

我没有骗人,可以正视他的那双眼睛。

于是他接着说:那就拜托你过来看看我朋友的脚。

——就那样,那天我认识了流川枫。

~~~~11~~~
进去邻居家的时候,看到不久以前的周日见到过的那个男生,比起邻居要清瘦一点,是个俊秀的孩子。

他坐在床上,抬眼看到推门进去的我,眼光片刻不留,掠过,落在后面的人身上,然后似乎才有责怪的意思。

“流川,让琦姐看一下你的脚,她有学过救护的。”邻居从我后面走过去,坐到那小床旁边面对着那责怪的眼神,平静地说着

“我没事。”那个流川抬眼冷冷地看着我说。

我看到的他眼神里的意思是——回去!

被小我那么多的孩子这样看过来,我觉得有点尴尬,而仙道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看着那男生说:“脚伤的话会影响打篮球。”

“……”没回答,也没有要同意我看伤的意思。

这时在一边的我觉得有点奇怪:受伤也不是什么希奇事情,他在犟什么?为什么不去医院?等等!篮球?流川……流川,篮球……

好象有些什么印象在脑海中开始联系起来……

“流…川枫?”

终于,我迟疑地说出这个听得耳熟的名字,“流川枫就是你吗?我……是湘北的老师,你是不是篮球社的……”

我没有说完话,就住了口,因为看见那两个孩子相互对视了一下,一起看着我。

没有其他状况,只是静静看着我,看我要说什么。

刹那间的心思转动后,我没什么可说的,便走过去弯下腰查看那男孩的脚上伤势。

表面上没有伤口,只是在脚踝处肿起一个很大的包,乌青的,用手轻轻碰触时,那男生的腿部肌肉一阵紧缩,是痛的。

他没有发出声音。
这时低眼的我瞥见仙道伸出双手,把流川不自禁握紧的拳,包握在他的掌心之间。

是骨头结合处错位了,情形是不容忽略,如果他是篮球运动员的话。

当时,我建议他们去医院,说因为一般的包扎说不定会毁了他的脚踝,因为是伤筋动骨的事情,不能太过大意。

可是——

那天,流川坚持不去医院,而仙道毫不迟疑一定要背流川去;那天,他们争执起来;我看到仙道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流川眼中烈火般的倔强;我看到仙道紧闭的唇和眼神中的一抹痛,流川摔开仙道的决断和开门刹那的回头转身;我看到仙道低着眼帘听到摔门声的全身一震,我看到流川拉起蹲在地上的仙道说他已经无处可去……

那天,我看到了在不寻常压力和痛苦下的两个十六七岁男孩,我看到了一对相爱至深的人。

而我只是旁观者。

直到蹲在地上的仙道对伸手拉他的流川说:你不能失去篮球,我要去求他们,而他们又因此重新开始争执的时候,我才组合起他们零零星星的话语,拼凑出一个他们的故事。

前阵子,流川被家人强迫隔离仙道,今晚流川半夜逃出软禁的时候伤了脚,而未成年人的保险由父母管着,所以他不想去医院,既是不想让父母知道,也是因为治疗的全费是很昂贵的,他们支付不起,而且离家出走的孩子不愿低头,更不愿被再次强行分开,所以绝对不要回去;仙道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在这神奈川上学而且也是在半自食其力的样子,可能也是跟家里人不和吧,现在说要为流川的医药费求自己的家人,流川抵死不肯,即使不能再打篮球。

就这么——简单。

我说过二十八岁的人是现实的,或者说经历了一些事情的自己终于是淡漠了很多,或者是的确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当然无法体会那切肤之痛……

所以,今天,当我讲那一段属于他们的激昂痛苦的时候,我可以以这样现实的角度和这么市侩的想法来描述:他们不就是缺钱吗?连爱都有,还担心钱做什么,哈哈。


~~~~~12~~~~~~

那天晚上,我看着他们在痛苦,带着越来越淡漠的表情。

冷眼看着,看那种高傲得象冰山,脆弱得象气泡的爱情是如何的无法持久,融化,破灭?或者,最多落个“曾经为爱抗争过”的无憾?

至少,我所待见的是这个。

——在我已经不相信爱的时候,我想他们来为我证明,来证明……不只我一个,也不止我这类人一种,是……losers!

回家之后,几乎淡淡恨恨地,我呜咽着哭出来,哭了很久,直到睡去。

两天以后,当我开着车,和仙道一起把流川从北村综合医院接回家的时候,我看到有车停在我的房子外面。

看到陌生的轿车时,仙道很机敏,看了我一眼,而我的表情却只有选择僵硬,因为那不是陌生的车。

为什么不是飞机?是开车来?
当时我可笑的想着这些枝节小事,而那车,毫无疑问是我老公的。
天下这么大,我只叫他一个人老公,但他背叛了。

帮着仙道扶着流川下车的时候,我再次取笑流川的脚被包得象粽子,仙道也说护士小姐在流川身上浪费太多国家资源了。
说说笑笑间,安顿好了流川。

对了,我好象没说流川怎么去了医院的。那是因为我。

我有钱。

如果钱是他们必须分手的对手的话,那他们的对手就太弱了,而且那样的话,爱情也显得太悲壮了。

爱不是那样美丽的,是要在相互的时光的消磨中才会真真正正无法避免地变得丑陋不堪,艰涩难言。

所以,我不是要成全他们,我想要看到他们失去,然后成全我,成全我的这个信念。

所以,我以老师的身份命令流川去医院,告诉他要用以后打篮球的钱来还我的医药费,做得就象二十年前的模范教师一样装模做样义正词严……

他们是出群的少年,所以看不透伤痕中女人的心,好在他们本也不在意,而我,更愿意在一边乐见其成,再乐见其败。

…………

推开门,熟悉的烟味扑鼻而来……

“你的朋友?”他在问仙道与小枫。

“……”干卿底事?

“是gay吧?”

这句问话,突然间,就那么清清楚楚说出那两个孩子在人世间中的压力,让我几乎是很意外地一愣。

爱,果然不是一切。

~~~~~13~~~~~

回到东京后的自己无奈也无所谓地重新拾起平凡都市人的心态,而这样的人是可以接纳爱的伤的,因为可以让自己相信爱不是一切。

马克吐温说:被火灼伤的实验叫人远离火。

既然因为深信而受伤害,那么就可以选择不信,人有从经验中保护自己的本能的。

于是,我开始重新安排自己全部的生活,全部属于自己的生活。忙起来的日子渐渐多了,当某一天意识到自己深爱多年的男人也就是男人中的一个,没有可以托付的特别时,简直就是释然的轻松,而自己的人生因为相信爱可有可无而熠熠生辉,自由自在,当我的老公开始和我讨论带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几乎带着复仇的快感,淡淡地说:等等再看吧。

偶尔,偶尔……
我会想起神奈川那片纯蓝的天空,悠远的海;
想起那些单纯的女孩子们述说梦想的灿烂容颜;
想起曾经别人的爱情中旁观过一次;
想起那两个孩子坚定的眼神和脆弱的爱情……

而现在的我已经不在乎他们是否有结果了。

红尘中,世间人,怎么失去都不奇怪!

~~~14~~~

十月秋风起来的时候,我收到一封信和一个包裹,署名仙道彰,是我的邻居的。

来信如下:
“琦姐,见信如晤。
枫被家人送到美国,他的脚已经痊愈,可以继续打篮球了。
走之前,枫有想办法留信给我,而且他提起你,说一定会还你钱的,而我也会。
谢谢。
我们都希望你能快乐一点,虽然东京不是轻易让人可以快乐的地方。
PS:我会想办法去美国读大学,所以请您不要回这封信的地址,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仙道彰”

打开包裹,是那串风铃,铁蓝色的。

突然间,泪眼婆娑,泪珠滴落在风铃的班驳色彩上。

思维一片迷茫,混沌间,似乎又看见自己过去一段人生中——
那片纯蓝的天空和海洋;
看到那两个孩子脆弱却坚持的相互支持和眷恋;
看到仙道彰独自在清风吹拂中收拾他们凌乱的房间;
看到那墨绿色的旧沙发在最后的主人锁上门后孤独地与洒落进窗口的阳光做伴;
看到仙道想着他的爱人,平静却坚定地走向他的目标;
看到倔强的流川在异乡的球场上为掌握自己的爱情和命运挥汗如雨……

那么,我等你们,十年或者更多……

等你们并肩站在我面前,向我证明现在支持着我的对爱的看法是多么平凡可笑,告诉我真正的爱情其实是一种坚强的东西……

我想输的,仙道流川,我想输给你们。

风铃,不就是在风中不变的存在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