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TH SIDES NOW

<5>

By Crystal

 

出门之前,经纪人打电话过来,叮嘱他说赛季马上就要开始,一定要好好配合治疗,尽早把签字拿到,免得被篮联追究起来,在赛季中途还要影响到正常比赛。
叮嘱他被测试也好,表格也好,问卷也好,谈话也好,应对也好,全部都不准出乱子。虽然是有点夸张了,因为流川枫从来都不是他经手过的篮球运动员最难搞的那种,基本上还是相当好应付的委托人,不过经纪人该有的责任还是需要做到清楚明白的,总之面面俱到,全部都要提醒到。

也难怪他紧张,如果NBA第一的外籍球员,上一年度的MVP,在新的赛季突然传出因为心理咨询未果,而被篮联做再次停赛处理的话,那他这个经纪人也不用做了,原本在商榷的与Pepsi的广告也会被影响到,不过这件事情,还暂时没有透露给流川知道。

可是,测试、表格、问卷、谈话……之前在篮联听证的时候,只稍微做了一些最基本的诊断就已经让人非常不高兴了,除了那些几大页的成堆白痴问题让人想发作之外,问题涉及的内容也不是随便就可以“配合”一下就想要回答的,那里面除了violence似乎还隐含着别的……

单就这件事情而言,被仙道经手也不知道是该觉得好事还是坏事……
/或者很糟糕吧。/

流川关上门,离开公寓。

***

仙道在新整理出来的办公室内翻看着流川的资料。

的确和Stanley教授说得一样,流川枫这个CASE本来就是例行公事程序的成分比较多,如果只是听证结果为violence的话,其实不需要心理咨询这个程序的,根据手上的资料来看,多半是到了篮联的时候,根据另一方当事人的陈述,才有了这样的判断。根据被打的和当场的球员的陈述记录,很容易被认为是在被说是solosexual之后才爆发的,篮联的咨询方会因此而判断为这种暴力与性压抑的表象,把人送到这里,对于他们而言,大概算是顺利成章的一种想法了吧。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心理学对美国人产生的所有影响中,最为普遍的就是对于他们考虑和处理感情及精神问题的方式。许多的不幸、失败、失去能力、不满足和错误,在他们的父辈的时候都归结为性格软弱,邪恶或者命运,可现在在大多数美国人眼里都是心理疾病造成的……

简单说来,从德国的角度来讲,是心理研究在美国让人目瞪口呆的降格吧,而这,似乎也是仙道心里抗拒来美的原因。

想着以那种心态对待这个行业的自己,反而在这种事情上特别挑剔,让仙道忍不住哼笑一声。

很早就知道了,这种看起来高智能聚集职业的存在,其实是反自然性的产物,诸多的理论,方法,不同的走向,结论,全部都根本不可能解决任何问题。一个真理存在过多的课题,本身就是谬误吧。所以,这种职业存在的必要性完全只是社会集体暗示的一个结果而已。

不过,如果不去过于追究的话,也是个不错的工作,做实验,发现结果的意趣;领着不错的薪水;高教育水平的工作社群保证了相互不需要多余沟通和耗费精力;隐藏起不以为然的态度,带着那样的心情去投入地推动它的发展;自觉有趣地享受那种违背感 ……

就算是一种苟且的心态,都是一些迎合趋向死亡的因素,却一样心安理得。
在这方面,流川枫大概到现在也是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

放下文件,靠后在沙发里,闭上眼,脑海中勾勒着流川。把十六岁的面庞跟二十九岁的重叠起来,生气的表情,凌厉的姿态,太过直接的一言一行……也许除了成熟,完全没有岁月的痕迹。

可是,话又说回来,成熟本来就是痕迹了。
——不是更好,只是更怪僻而已……成熟就是这样的东西吧……

…………喜欢、爱好、理想、梦想、追逐、毫不迟疑,带着那些非社会性的想法而追寻奔跑,早就决定了要走的路,也没想过退路,或者一辈子的未来,全部依靠自己,只是一点点排除横亘的障碍,朝着想好了的结果一路而去,直至登顶……
回头想来,把这种行为变为现实,脱离人间的做法,在三十年来所认识过所有人们中间 ……大概也只有他了。

而对他的非陌生感,恐怕也是基于了这样的确信吧,似乎天地变了都不奇怪,但如果是流川,就反而难以想象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的着力点始终都是规避,而他永远都是迎上,实在是相当不同的人生,分道而行本来就是肯定的吧……可是,谁会知道还是有再次交接的时候呢……

/流川……要跟你谈那些,我大概做不到吧……/仙道心里这样想着。


***

 

里面传出“请进”的招呼声后,流川的手在门把上作了最后一次的迟疑动作,握住,扭转,推门而入。

“呦!枫ちゃん!”

开门以后,仙道本人就站在门后,在自己面前近处。一惊之下,流川侧身后退,立刻就想要离开。仙道抢过一步,伸手越过流川头侧,“啪”地一声推上门,手依然压在门上,仙道的脸就在流川眼前不远的地方,四目相对。

“又想跑掉?”
“完全没有。”

流川把仙道拨开,径直走向办公桌前面的座椅,坐下,把手中的文件袋“啪”地一声放在桌上,挺直坐正,伸手打开口袋,把咨询登记卡,俱乐部知会书和篮联信封一一取出,微起身把登记卡放在仙道办公桌那边,然后坐下,剩下的文件摆好放在自己前面,掏出笔置在旁边,正坐,双肘放在座椅的扶手上,十指交叉,等着仙道。

浏览着仙道办公桌面前,大概是因为刚刚安排好而已,办公桌上除了必要的办公用具,没有太多的东西,一边也只有四个文件夹堆在旁边,另外一个翻开放在正前方,想来那个就是自己的了,另外一边有一叠扇形放置,被装订好了的白纸黑字的问卷,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东西。

流川微微皱了皱眉,虽然是预想中的程序,早知道会有这一步,可是不爽还是一样的不爽,并不会因为知道不知道而改变。

仙道没有走回座椅,站在原处,静静看着流川的一连串的动静。

————一般来说,一个心理咨询的工作人员,总是会把患者放在自己所趋向的理论中,对行为进行预断,可那所谓“理论趋向”就有包括着行为,性格,发展,社会,知觉心理学等等八九种大类之多,跟不要说其间和之外的数几十种不同流派……之后,就是根据流行的诊断法寻找疗法,所谓的诊断,没有什么比使用问卷更简单的了,同时也十分粗糙,而其后的疗法,多半就是行为分析和内省,辅之以示范,参与和集体疗法等。

基本上算是非常有系统的巧立名目的折腾吧;而治疗结果多半也就是暗示有效和思维习惯的小小更改。
所以,基本上都是一种针对性有效的无效存在,而历经这样过程还能达到某种结果的患者,多半也都无法回归心理自然的人了。————

仙道沉静地注视面前坐等流川的背影,脸上显出了平静而遥远的表情。

————像流川这样,被建议或者强迫坐到这里来的状况中,一个期待着赶紧走过一道道程序,回归正常工作生活的人,是无法了解自己其实有多么地依赖着医生的偶然性的,偶然地被指定给偶然的医生,不了解他的学术出处,不明白他对心理研究的态度和认识,无法选择地跟随医生在选择治疗方式上的个人偏好,甚至是对同一现象,医生们都有着不同的理解,正确的几率是零,完好无损game over的几率倒是低得不可思议……————

“喂!开始吧。”流川冷着声,打断了仙道在自己背后沉思的目光。

仙道稍顿之后,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手扶在额头上稍作停顿,顺次捋过头发,黑色发丝被后压之后反弹到前边,半翘半垂着,有一两缕垂搭在了镜框上。

走近流川,站在他身后。

流川背部紧绷。——很快感觉到仙道的重量压在了座椅的靠背上;
仙道双臂重叠,搁在椅背上,弯下身,头支在手臂上,对着流川的脑袋,说:“呐,枫ちゃん,这么紧张不行哦。”

话语随着气息,落在了头发上。

“不要对着我的头讲话。”流川无起伏的声音说着,丝毫没有泄漏由于对方过于靠近,而让自己头皮毛发直竖,全身警备状态的身体现象:“不要随便乱我叫名字,仙道彰。”

“唔唔,小流~~~~你是开车过来的吧?陪我一下吧,刚过来有很多东西要买,没车很不方便~”仙道从口袋里掏出展开一张写了不少字的纸,越过流川的头,两只夹着,晃在他眼前。

流川伸手取过,粗粗浏览一下,上面写的是一些生活用品,即使是套间公寓也不会准备齐全个人的生活用品和别的必需品吧,不过要买齐全的话,还要去到不少地方才行。——突然感觉像在大学里接新生。

大学的时候,也有一两次接受过学校日本学生会的拜托,去帮忙接新生的,机场接人,或者载去购物的事情,也都有做过的,只是跟别人本就无法熟络,最终也还是没几个因此就认识起来了,到了后来,对大学联赛的投入更多,跟日本学生会就更少接触,之前多少还算认得的学生,在都毕业之后回国,之后也就再也不认识新来者了,不过那些学生里面是当然没有仙道彰的。

脑袋里想想了要去的几个地方的路线后,塞回晃在眼前的手里,流川说:“现在?”

“也可以啊~”仙道不经意地,微笑着回答。

“这是我买下的时间吧,仙道..医生?”流川强调地说。

“所以才由你决定嘛。”

“smart ass,”流川低声。从座椅中起身,转身下视继续趴在座椅靠背上的仙道。“走了。”

“是!枫ちゃん~”仙道弯弯着眼睛,抬起下巴,给了流川一个非常……乖巧的笑脸。


***


跟预想的进程不一样,不过,走出研究所的时候,流川稍微感念了一下这人故旧的个性。

本来,那些准备着的跟仙道..医生的谈话,实在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头痛;而预想中不可避免的仙道..同学叙旧也让人的肠子都不愿意起来,似乎真的要得上心理病一样。不管怎样,现在变成这样也可以吧——虽然差不多也就是死刑缓期的程度——但是还是感觉着正眼看过去,仙道的脸看起来比星期一的时候好看多了。

“你,”流川迟疑了一下,似乎在衡量该不该问,“……剪了头发?”

“到研究所就剪了。” 仙道坐进车子,跟流川解释着,“那个时候突然得了学习狂热症,每天白痴一样K书写论文做实验,头发一直到处搭着,后来被教授勒令剪掉,说我破坏研究组形象,还威胁说不剪头发就剪我的奖学金。” 搭上保险带,扣好。

“……”流川发动车子。

“然后只好剪掉了,奖学金比较致命嘛。不过剪了反而多事……”——比如说,其他研究组的女生就变得更加积极,男生变得有精神一点就会很受欢迎吧……

“……”流川看后视镜,扳档。

“事实上呢,是因为之前我都不知道,其实我们组是根据头发长短排值日的,头发越短轮到做值日的次数越多……”

“……”眼光划过仙道唇鼻,右视镜。

“结果我就这样被教授骗了,他只是想要我多做苦工而已。”

“……”倒车,扳档,前进。

“呐,之后我就去找教授问,结果你猜他说什么?”

“不知道。”

仙道转过脸,笑眯眯地看着开车中的流川,说:“他说啊,——我这么好心编了个笑话给你听,你怎么一点都没反应呢,枫ちゃん?”

“什么……?!”流川扭头,看仙道。

仙道呵呵笑了起来。

“……你是在找死啊,仙道彰。”流川咬着字地说,回头开车看路。

“你啊,果然还是老样子,连说话方式都没变。”

“你也一样。……还是完全不好笑。”流川收回情绪,平板着声音说。

“哈哈,好怀念……”仙道呵呵笑起。

流川按开CD player,车里响起不认识的日本现代歌手的歌,是低柔忧郁的男声。

流川会去买CD,听pop音乐,仙道稍微有点意外,感觉上不觉得流川会听日本流行歌手的歌,可是他应该爱听什么呢?想不出来,他以前都听什么呢?也记不起来。……对于这个可以闲聊的话题,却不知为何闭了嘴,放掉。

怀念什么的乱讲的吧?不过……
“……会在美国遇到你,是真的很高兴呢,”仙道的一边嘴角弯弯。

/…………/流川看着已经是黄色交通灯,慢慢踩了刹车。

“看到就很想笑啊。”仙道顿了顿,靠回座位,看着前面的路,左右方向的车在眼前行过,说:“呐?你呢,枫ちゃん,有没有很高兴?”

“完全不。”流川皱眉。

……稍顿后继续:“谁会高兴见到你这种说不出好话的家伙?”/…………编什么无聊的笑话当有趣,欠扁啊。/

听流川说着,仙道深深往后靠进座椅里,在流川视野看不到的角度,嘴角慢慢弯出了一个大大的笑。

熟悉的对座无语,多年后再次落入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