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  章      
                                         
                
他们说 你已老去
                坚硬如岩 并且极为冷酷
                却没人知道 我仍是你
                最深处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带泪 并且不可碰触    

              

    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熟识。

    他翘掉练习到湘北找他。

    流川抱着球走出来。他脸上有淡淡的笑,“打扰你了么?”

   “没有,练习刚完。”

   “那真是太好了。”仙道说,“有时间分给我么?”

    流川的指头在篮球上弹,他问,“你有什么事要说么?”

    仙道笑了,“是啊,很多呢。比如钓鱼,比如电影,比如……”

    流川打断他,说,“我不去。”然后就转身回到篮球馆。很多人从篮球馆涌出来,像浪一样盖过去。仙道知道有些眼神是盯着他的,他们不明白他来做什么。

    再晚一些,流川才出来。换了校服,拎一个球袋,没有书包。流川看见他还在,没有说话,也不走。车棚就在他们旁边,流川再走几步就可以取他的单车出来。

    仙道的手插在裤兜里,用一个很灿烂的笑容面对他。

    这时候,树影斜着打在地上,知了很吵,太阳要落了。不久,远处传来一些愉快的声音,是有人在喊流川的名字。那是亲卫队的女孩子们,她们头上绑着“流川命”的字条。
 
    仙道终究也没说什么,只看着一帮人拥着流川离开。

    夏天来得真快。他踩在树影上,略带一些蓝色忧郁的想。

二    

 

    仙道家,在流川去的时候总特别干净。

    他半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红叶,很抱歉地说,“我真不该吃那个苹果,都是那个苹果。”

    流川皱了皱眉,停下手里削皮的动作。仙道扭过脸来问他,“你怎么不说话?你看外面的红叶多漂亮。”

    流川还是皱眉。仙道看了看他,忽然呀了一声,忙说,“我不是说你不该带苹果来。我是很喜欢吃苹果的。但我吃太多了……嗯,我真的喜欢吃,真的。”

   “没关系。”流川放下刀子,咬了一口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不是给你吃的。”

    仙道怔了怔,随即裂开嘴笑了。但他笑得很夸张,是上半身趴在床上,非常用力地笑。

    屋里的笑声欢快地跳动,好像是唱盘里摇摆的音乐,停不下来的旋转着。流川只坐在椅子上啃苹果,是很大口,很大口地啃。
                   
                            

 

    他迷上中国文化也是很偶然的。就是在流川来探病的那几天,他翻出了去年在旧书摊上买的一些很文雅但他不怎么明白的书。

    是从哪一个故事开始的,现在倒不怎么想得起来了。只依稀记得午后暖暖的阳光,风似有若无。

    流川半跪在地上,头枕着床沿。他一边伸手摸着流川散落在床上的发,一边看书。

    有一女妖娆如玉。

    他轻声念,有一女妖娆如玉。

    流川抬头问他:“什么?”

    他把视线从书中收回,放向远方。“是一个故事。”他说。

   “哦。”流川便又埋下头。他也是继续看书。其实他不很懂的,可他很喜欢。那里面有一些暧昧的东西,是含在嘴里,悬在舌尖上,但不在声音里的。听说中世纪的骑士,在受伤流血解救了一名高贵的女士之后,只会吻一下对方的手帕。听说中国传统爱情是在梦中邂逅,然后生死相许。
 
    一生一世。

 

 

    后山的草也黄了。落日是紫红的,照在仙道和流川的身上。流川不说话,一根一根地拔掉脚边的枯草。

    很多时候,仙道也不说话。他总说有事要找流川,但他从来没说过是什么事。流川也不问,无从问。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天空是非常美的。极浅极浅的云层像纱一样,并且有着变幻的色彩。

    仙道突然问他,“这个时候你会不会想到加州的太阳呢?”

    流川说:“不会。”

    他便笑着说,“我会呢。每次我看到这边日落的时候,我便想地球那边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是新的一天呢。”

    流川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你不像会说这种话的人。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终于问出口了。

    仙道怔了怔,他面对着流川昂得很高的头,他对着流川的眼睛。

    他觉得一种惊惶从心里头冒出来,缓慢而优雅地将他托起来。他别过脸,他说,“走,我们划船去吧。”

    流川只咬了咬下唇,他低着头说,“我不去。”

                          

 

    他最后一次去找他,是那个冬季即将结束的时候。

    他拿小石头砸流川的窗户。流川打开窗户从上面看着他。他围着那条和流川一起买的白围巾,在路灯底下拼命地朝流川挥手。

   “真冷啊。”他说。路灯照得围巾都发黄了,看上去像是很旧很旧的东西。

    流川招手让他上来。

    他说,“我不上来,这样才好。”他朝手心不停的呵气,也许耳朵已经冻红了,但流川看不清那么多。

   “我就要去美国了。”他笑着说,“这回又是走在你前面呢。这样一个对手很不容易被忘掉呢。”
    
    他仰着头对着流川的窗户,微笑。

    流川有点生气,他问,“你还有事没有?我要睡觉了。”

    仙道跺跺脚,“不,不要走。让我再看你几眼。等我走了,你再睡好么?”
 
    流川迟疑了一下,不满,但仍是点头了。

    他于是隔着黑夜,用昏黄的路灯阅读流川。流川的手支在窗台上,手上面应该没有茧子,但会很硬,那是打篮球练出来的手。流川的睡衣有很多褶,扣子只扣了一半,冷风灌进去,流川也不管。还有流川的黑发,流川探出来的上半身……

    流川,流川

    他在心里这样默默地念。但流川的脸他一直看不清。院子里那株樱花树的黑影挡住了他。

    他后来什么也没说,便低着头走了。

    邻接的路灯坏了,流川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后来,再听到仙道的消息,是选秀之后了。选秀大会上,流川在第七顺位被步行者选中了。他并没有特别地高兴。

    不久他回日本,神奈川的一些旧友无意中提到仙道。他们说,仙道么,好像去当了摄影记者。在非洲吧。

    他晃着酒杯,让透明的液体滑进腹中。会喝酒的人便不会醉,只是有点茫然。他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能用它抓住什么。

    他在日本期间,泽北打过几个电话,他问他,“你到底回不回来?”

    流川说,“哦。”便挂断了电话。

    他现在哪里都不想去,他对这一切都感到厌倦。上大学的时候,仙道定时打电话来。只说一些琐碎的事。天气很好或者风和日丽。

    有时候,也会沉默。流川把听筒贴着耳朵,那一边的呼吸声清晰地传来。不是一波一波的,而是断续的,微微颤动着的热气。

    他总等着仙道再开口,仙道却每每仓促挂断。

    而他握着电话的手,迟迟不肯放下。

    到了流川大四的时候,电话的联络突然就断了。从此音信全无。

    流川不想去找他,却还是要回来日本,然后无功而返。
    
    他想,仙道,你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每个身体里都有一颗心。

    他最后在机场大厅的玻璃上看见自己的眼睛,疲惫的,陌生的。

                          

 

    仙道在异地被晒得很黑。工作很忙也很累,他专给一些野生动物拍照。

    晚上没有活儿做的时候,他一般都睡得很死。在那里,梦是一种奢侈,他闭上眼睛只看到一片的黑暗。

    篮球,美国,还有故乡,都已经很遥远了。他终日与动物为伴。

    要去草原另一边时,他整理自己的东西,并且准备扔掉一些,以减轻负担。忽然他的手,触电一般地收回来。

    箱子里,赫然是那条白围巾。他还是把它带来了,带它来这荒漠,带它远行。本就无法忘记的,那一段不能成为回忆的回忆。他一早已陷得无法自拔。他只是怯懦,他只是自作主张。

    那夜,他含着泪给流川写信。他要告诉流川,他不可遏止地想起他。他错过了很多次,他不想再错。

    

 

    春天的时候,仙道的信送到了。是流川刚好回到日本老宅的时候。于是信展转由球队寄给流川。

    他把信封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迟迟没有打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挣扎过,沉沦过,并且受伤了。一滴水何以又碎了一池的宁静。
             
    他长长地叹息。为仙道,为自己。

    他说你知道么,魔鬼被苏丹封在瓶子里。

    第一个世纪,魔鬼发誓,谁在这时救出他,他便给他所有的财富;第一个世纪过去了,没有人来。第二个世纪,魔鬼发誓,谁在这时救出他,他就给他所有的权力;第二个世纪也过去了,没有人来。第三个世纪,魔鬼发誓,谁在这时救出他,他就满足他所有的愿望,但第三个世纪过去了,仍旧没有人来。

    于是,第四个世纪,魔鬼诅咒,谁在这时解救他,他一定撕碎他。

    他闭上眼睛,说,够了,仙道。

    他终是没有看那封信,他把它撕了,从窗口扔下去。院子里的那株樱花树开花了。樱花一片一片落下来。粉白的花瓣散去了,不带泪,也不带血,只是想要飘荡,飞到一个喜欢的地方,然后死去;不会老,只会死在泥土里。

    一生一世都落空了。

END